郑裘胖手一握,心中知道今日实在不是与小辈争执之时。
“郑侍郎不必白白费心。”卫蔷喝了一口酒,笑着道,“丰州没有世家。”
郑裘愣了一下,他张了张嘴,道:
“丰州邱氏……”
“早在丰州沦陷之时被蛮人屠杀了干净。”
卫蔷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用牙箸夹了一块炙虾放入口中。
她说得极是轻易,仿佛事情本就如此,其他人的脸色却变了,他们不由得看向席末,那里坐着一穿赭绸的中年男子。
那人站了起来,道:“定远公,在下邱亨,竟不知丰州邱氏竟然已经不存于世。十三年前蛮人侵入丰州,我被家仆护送至太原,后至东都投奔族叔,从无一日忘了重振丰州邱氏门楣,可今日国公大人竟然说丰州邱氏不存,恕在下……”
“哈。”卫蔷笑了,“邱氏存不存,不就看你们这些活着的人是不是尽了力么?怎么还要我这唇齿给你们盖个印?前唐在丰州兴建石城,迁入农户,到了大梁建国,你邱家能在丰州枝繁叶茂,靠的是先辈审时度势,奉大梁为正统,靠的是定远公戍卫北疆,靠的是丰州百姓奉你们为护卫百姓的一地世家,十三年前你怎么也已成人了吧?你们丰州邱家若是抵抗至死,你在此地,我也可以赞一声英勇,可你们奉上黄金白金丝绸布匹,连自家女儿都给了蛮族,从丰州逃到长城内的百姓快把你家如何开门,如何送金,如何献女,如何跪下给的故事讲遍了……丰州邱家,丰州还认你么?时至今日,丰州有了边市之利,你倒是记起来自己家祖坟在何处了,这十几年来你哪怕入我定远军,说一句“不复丰州誓不还”,我也敬你有两分世家骨气,可你什么都没有,唯有脸皮生得比现下丰州城的城墙还厚。”
风动荷叶,绡纱飞舞,幽兰盛开,廊下冷寂。
于崇想起自己在定远公来之前说“于府不是毫无风度公然讥嘲他人之地”。
定远公还不如拔刀。
费口舌说这些做什么?她说了,自己该如何圆场?
这时,郑裘颇为费劲地站了起来。
“国公大人,各世家在各地经营多年,纵使没有功劳,也有几分劳苦,当年北疆战事一起,世家基业被毁乃是莫大惨事,既然北疆已收复,那……”
听着郑裘的话,于崇心中长叹一口气,额头突突作痛,这世上竟然有人一面与人求财,一面要教人道理,何等难堪而不自知?
噫?这话是何人所说?
郑裘话说了一半便闭上了嘴。
因为定远公站了起来。
定远公腰间横着刀站了起来!
在脑子有所反应之前,郑裘的一只脚已经微微抬了起来。
杜明辛拎着酒壶笑出了声,定远公刚一站起来郑侍郎就欲拔足狂奔,这是何等丑态?!
“说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郑侍郎,你可还记得卫氏郡望在何处?”
定远公缓步而行,一步一步,走到了郑裘的面前,在郑裘几乎要跳起来的时候,她越过郑裘,走向了一根廊柱。
郑裘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有人替他道:“河东卫氏郡望自然在并州,后初代定远公先后攻下长安洛阳立下大功,高祖亲口道定远公乃是两京卫氏,赐下两京城外数千亩良田,让卫氏立堂。”
说话的又是杜明辛。
在场众人皆有些慌张。
两京世家之名,如今指的是郡望环绕两京的世家,可最初,指的是八位因军功而被高祖赐两京立堂的武将,八人之首就是初代定远公卫奇。
可后来世事变迁,八家相继衰落,仅剩的卫家也毁于申氏之手,这十多年来号称两京世家的十三世家多在两京附近大肆吞并田亩,真要说起来,其中有多少曾经是卫家的?
“这么说来,我卫家对两京也算有些苦劳。”
卫蔷拈起一条绡纱,脸上挂了几分轻笑。
突然间,她握紧了刀柄,一道流光闪过,一条绡纱落入了她的手中。
郑裘的身子晃了晃。
满堂无声。
刚刚自称是丰州邱氏的那人跌坐在了地上。
“在座诸位,我知道,随着北疆平定,昔日北疆世家都想起了自家的地,自家的钱,自家占据一方的好日子,但是,若各位再如今日一般,让这些人现于我的面前,我这卫家女,就要想起我卫家的地,卫家的钱……到那时,只怕我就不得不向各位来讨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