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蘅面无表情地避开他朝自己伸来的手,赖逢喜尚来不及抓住她一片衣角,便被她的眼神钉在了原地。
“春令,你不是要给公子和夫人送茶去吗?”她唤的是少女的名字,视线却没有离开过面前随时可能扑上来的男人,语调沉沉,眼带警示。“晚了,主父母是会不高兴的。”
赖逢喜笑了一声,但总算没有更近一步的动作。阿蘅这才一步一步走去拾起廊檐下一件被扯在角落里的短袄,回身给春令披上,低低道:“回去好好洗洗。”
春令又抽噎了两声,裹了衣衫,头也不抬飞也似的跑走。
这丫头太过软弱好欺,赖逢喜正是吃准了她不敢张扬,才这样肆无忌惮。阿蘅没有回头,心不由得被一丝不安所攫。只怕,她自己这回也被赖逢喜盯上了。
冯府后院是处环廊曲阁,花木萧疏之地。
这日正是休沐。当阿蘅迈过那道谢斛警告过下等仆婢不得跨越的中门,一路穿亭过榭,正好在树下见到了冯言卿,以及相对而坐的他的妻子。
秋纨扇今日着一件石青色齐胸襦裙,妃红的袒领衫,额心描了一朵桃花妆。娴静时来不时抬头觑一眼冯言卿,或垂首凝眸,支颌细思。二人各手执一枚马陆,正安静而协调地走着双陆棋。
一局终了,冯言卿的最后一枚马陆也退了出去。纨扇抿唇一笑,“你又让着我了。”
冯言卿示意一旁的女侍将双陆撤下了,自然而然道:“哪有和自己的妻子争这份彩头的,本该让着你。”
“可我也想,既是你的妻,总要有一两件本事能讨你欢心么。”纨扇道,“诗书琴画方面的造诣我是不足以与你卖弄了,连双陆棋子都只能赖你指点。”
冯言卿不甚在意地浅浅一笑,只是当他的目光越过妻子的肩而望到她的身后时,有了稍许停顿。尽管并不明显,纨扇仍是注意到了,她偏过头一看,是一个青衣婢女将刚煎好的方山露芽端上前来。她也就暂停了与冯言卿说话,看着女仆将茶杯端到冯言卿面前,他从她手上接过,她再收了手。
明明两人一句话也没有搭过,连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有,可纨扇就是觉得此时的沉默十分拥挤。
女婢那低眉转眸间不经意的神态让她感到眼熟,因而有心多瞧了几眼。“我记起来了,你不是那日在冯府门外的姑娘吗?”
阿蘅将另一杯茶递给她,“正是婢子,夫人有心了。”
因为适才的事情,春令眼下无法送茶,又不好向人明说原因,阿蘅只好替她一回,虽凑巧得以见到了冯言卿,二人间疏远漠然却更甚陌路。阿蘅垂下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一片黯淡。
纨扇应了一声,余光注意到冯言卿从方才开始便端着茶,却并不喝,只凝眸望着杯中的清汤,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由得关切道:“怎么了,味道不称心吗?”
冯言卿闻声抬起头来,并未说什么,纨扇便以为是了,对阿蘅道:“唔,他的口味是有些刁,想来你也是不会煎的。往后别送茶了,做些杂事去吧。”
这样的相熟与亲昵,让阿蘅眸光微动,心中艰涩更深。她转过头,深深地望了冯言卿一眼,但也仅是如此。答应过一句后,她收拾栈板,一步一步地离开了。
冯言卿,你这样反应,是因为多多少少的心虚么?果真你们伉俪情深,阿蘅无话可说,可你什么时候才愿意给我一个解释与了断呢?
待她走了,纨扇一回头,看见的却是冯言卿若有所思的神色。他的视线一直跟随着女婢的背影直至远去,而那杯味道并不称心的茶在他手中已经被饮去大半。“你……”
冯言卿回过神来,顺着她的示意低头看去,方才哦了一声,将茶杯放下,“一时分神,也没品出味道。”
“是这样啊……”纨扇喃喃了一句,随即笑道,“偶尔换换新也是不错的,你平日淡薄,我就真当你不会喜新厌旧呢。”
她歪着头,用一种近乎玩笑的女儿家神态来瞧着他,道:“还是,跟茶无关,其实是看奉茶的人呢?”
冯言卿对着她的视线不作声,许久,他轻笑一声。“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刻薄起来了?”那神情,端得是恰到好处的不明就里、问心无愧。
因为他对于吃茶明明向来是不肯迁就的。纨扇忽然就懒懒的,什么也不想说了。
应季时,前庭的水塘中该是开着满满一池的千叶白莲的,但这时节,瘦冷的水面上仅仅透出几支枯梗,浮着几片褐叶。
纨扇今日穿得单薄,斜坐在池边,微微地倾身垂首。水面上映出的脸庞只上了层素淡的梨花妆,雪肌黛眉,眼角泄露出秋莲般的几许娇柔哀怨。
“怎么都觉得不好看。”抬手细细抚过晨起刚描好的眉梢,指尖由此染上了一点松烟墨,纨扇若有所思,低低道,“奉妆,你说,我是不是老了?饶是再好看的一张脸呢,看得多了,也会厌。言卿又是风光正劲的时候,身边多得是新鲜妍丽的女子想要靠近他。”
这奉妆是她的媵婢,纨扇未出阁时就陪侍在侧了,最是晓达自家主子的心思。纨扇教养端成,玲珑蕙质,唯独心性敏感多疑了些,奉妆知道她平素是顾虑到风度,才从不在嘴上抱怨。此时听她这样说,只当是冯言卿近日有些频繁地与同僚出入脂粉之地又引她不悦了,于是掩嘴一笑,开解她道:“夫人想是多心了,那些风声妇人纵然有些才情手段,总归是惹了一身狐媚气,哪里及得上夫人典雅端丽呢?何况,夫人也要信得过公子才是,以公子的身份,忙于公务总是应该的,若他不出去周转应酬了才会被人笑作道学先生呢!”
“这我当然明白,婚后他从未负我。可毕竟我们成婚不过两年,”纨扇顿了顿,缓缓道,“谁知他从前有没有惹得女子为他断肠呢?”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清扫庭阶的阿蘅听了个清楚——那日替春令送茶而擅入内院,事后她被罚了几日饭食和前庭全部的杂务,到今天仍在受惩中。她怎会听不出纨扇的弦外之音?心知躲不过,便干脆收起帚,来到纨扇跟前,慢慢地弯下腰来,请示道:“落叶都已经扫完了。夫人,可是对阿蘅还有什么吩咐?”
纨扇好像没有听到一样,仍旧低着头,只伸手去一下、一下地拨弄着池水,片刻后,她头也不抬地道,“奉妆,你先下去。”
池边只剩下纨扇与面色沉静的阿蘅。
纨扇慢慢地转过身子,静静打量着面前的人。“你倒是很会看脸色。”她道,“我喜欢同聪明人说话,因为不必费太多的口舌。”
“你老实同我说说,你进冯家要找的那个人,就是我的夫君吧。”她忽而轻声道。
阿蘅心头猛地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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