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火车站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很多人,而火车站外的道路无论什么时候都很堵,假如你赶火车不多计算点提前量,一不小心就可能悲剧。眼下的冯斯就正堵在半道上,看着出租车外蜗牛一般爬行的车流,无聊地发着呆。在发生了下午的事情之后,文潇岚有些担心冯斯的身体,原本劝他退了票改天再走,冯斯摇头拒绝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你的那一番话,让我想起了我的高光时光。”冯斯往腰上涂着红花油,“气可鼓不可泄,我得趁着有这股劲儿,赶紧出发。”
“所以你也明白了,为什么我对你……那么好,”文潇岚的脸上微微一红,“你当时说的话,我到现在都没有忘记。其实那时候我也很迷惘,难保不会生起一些自暴自弃的想法,你不单是帮助了我弟弟,也帮助了我。”
“所以说,有时候认识一个爱打架的朋友也不是坏事儿,”冯斯笑了起来,“关键时刻还能给你们灌点心灵鸡汤呢。”
此刻他坐在车上,又回想起了那段几年前的事。
当时他还在家乡读高中,正是和父亲关系最紧张的时候。他早就做好了将来自己养活自己、脱离家庭的打算,读书丝毫也不放松。但在读书之外,肚子里郁积的种种负面情绪总是难以发泄。所以偶尔,他会和人找碴儿打架,甚至参与一些街头群架。在这种小县城,中学生之间的群架并不少见,大多发生在不同学校的学生之间。一般而言,当地警方也不愿意去管,因为这些半大小子打架通常都是动拳头,最多也就解个皮带挥一挥自行车链锁,弄出点轻伤,和流氓地痞间动不动就抄起铁棍动刀子的阵仗不能比。小地方警力有限,不闹出大事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高二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冯斯的一位同学在篮球场上和一个外校学生发生了冲突,两边一共有十来个人卷入混战,好几个人被打得头破血流。两所学校的学生关系素来紧张,这一下算得上是积蓄许久的怨气来了一次总爆发,双方约了一场大架,三天后在郊区一个废弃的烂尾工地开打。
这样的场合,原本少不了擅长打架并且乐于打架的冯斯,但就在约架的前一天,他在别墅里和冯琦州又吵了起来。假如冯琦州扯开嗓子和他对骂反而好点,但父亲在他面前那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实在让他无名火起。他狠狠一拳砸碎了摆在客厅里的一件瓷器,手上割出了一条深深的伤口,差点要去医院才能止住血,所以这一架他是没法参加了。
不能亲自动手的冯斯,也不愿意错过这样的热闹,于是决定去旁观。约架那天的晚饭后,他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骑向郊区。经过一条小巷的时候,眼睛无意中一瞥,发现有两个人正从巷口走进去,背影都很熟:一个是敌对中学一个刚刚毕业的高三学生,打架异常凶悍,并且时常使出阴毒的手段,有个外号叫“黑夹子”——黑夹子是当地一种昆虫的土名,这种虫尾部有一个大夹子,一旦夹住猎物或者敌人就死活不松开,其中还含有毒液,能让人的手肿起来;另一个是那所中学的高一学生,名叫文鑫睿,是他的初中同学文潇岚的弟弟。文鑫睿和冯斯偶尔都会在街边台球馆打打台球,一次文潇岚去台球馆叫弟弟回家,碰巧冯斯也在,两人算是认识了。
冯斯和文潇岚并不是太熟,但对这个姑娘印象挺好。虽然她家庭条件不错,相貌、学习、体育运动各方面俱佳,却既没有富家子弟的骄矜,也没有优秀学生的傲气。此时看到文鑫睿竟然会和黑夹子混在一起,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稍一犹豫,决定去看看。
他从另一个方向绕进了那条小巷,小巷另一头正好有几个臭气熏天的垃圾桶,挡住了他的身形。捏住鼻子缩到垃圾桶后面,他看见黑夹子正在把一样东西递给文鑫睿:一把长柄的折叠刀。这把刀打开后刀身长大概有二十厘米,已经属于管制刀具的范畴,足够给人带来致命的伤害。黑夹子平时在街头鬼混的时候,就时常把这把刀甩来甩去地扮酷。
但现在,他把刀给了文鑫睿。
“你真的想好了?”黑夹子问。
文鑫睿重重地点点头:“想好了,我一定要做。”
“那好吧,”黑夹子阴阴地一笑,“打起来的时候,我会让人尽量把顾枫隔出来,让他落单。你看准机会,朝他的肚子上狠狠来一刀。”
顾枫是冯斯所在学校打群架的头儿,是一个高三复读生,身强力壮而又敢玩命,一向是黑夹子的死对头,黑夹子没少在他手里吃亏。
“没问题,交给我了。”文鑫睿的声音在发抖,显然心里十分害怕,但嘴上却还在逞强。
黑夹子拍拍文鑫睿的肩膀,满意地走开。文鑫睿站在原地,呆了足足有三分钟,然后狠狠地一跺脚,把折叠刀塞到牛仔裤裤兜里,准备离开这条小巷。但刚刚走出两步,他的脖子忽然被人紧紧勒住,然后一把按在地上。还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他已经被按住双手,死死压在了地上,裤兜里的刀子也被人掏走了。
“是谁?”文鑫睿又惊又怒,拼命挣扎,但双手被牢牢按着,无法发力。倒是对方毫不客气地在他的腰间用力顶了一下,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只好乖乖地不动了。
过了一分钟,对方才放开了他。文鑫睿从地上弹起来,转身准备拼命,等看清对方后,硬生生收住了拳头:“冯哥,怎么是你?你捉弄我干什么?”
冯斯手里把玩着那把折叠刀,反问他:“你今年16岁了吧?”
文鑫睿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点点头。冯斯冷笑一声:“16岁的人了,一脑子豆腐渣。这一刀捅下去,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我自己的选择,我自己承担一切后果。”文鑫睿倔强地说。
“哟,还真是了不起呢。”冯斯点着头,忽然一拳击出。文鑫睿躲闪不及,这一拳正打在脸上,打得他再次摔在地上,满眼金星。
“顾枫是什么人?成年的流氓都不敢和他单挑,就凭你这反应,连我的拳头都躲不开,还想伤到顾枫?”冯斯蹲了下来,一把揪住文鑫睿的衣领,“黑夹子如果真想干掉顾枫,第一不会选这种打群架的公开场合,第二不会找你这种毛都没长齐的菜鸟。你被他耍了,知道吗?”
“我……我被耍了?为什么?”文鑫睿一脸茫然。
“我他妈哪儿知道为什么?”冯斯把文鑫睿拽起来,两人一起坐在小巷肮脏的地面上,“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本来有,前些日子掰了。”文鑫睿说。
“那就不应该是你的原因了,照我看,凭你的斤两,还不至于让人动用黑夹子去想办法坑你——除非因为女人。”冯斯思索着,“没记错的话,你妈是做房地产的吧?好像我爸的那栋别墅就是你妈他们公司的项目。”
“没错。”文鑫睿点点头。文家的财富基本都来自文潇岚姐弟的女强人母亲,父亲只是县政府里一个普通的公务员。
“你妈最近生意上有没有惹到什么人?竞争对手、政府官员什么的。”
“我平时不太关心她的生意……”文鑫睿苦思冥想,“啊对了,前几天吃饭的时候,她的确抱怨过,好像是为了什么拿地的事儿,在和一个竞争对手竞价吧,对方逼得很紧,毫不退让。”
“那就是了,”冯斯站了起来,“回头群架打起来的时候,在那个废弃工地的暗处,肯定藏着带了相机的人。只要你掏出刀子来,不管伤没伤到顾枫,你的英姿都会被记录下来,作为你母亲的家庭丑闻,到时候是公开还是让你母亲私下让步,都是他们占主动了。”
文鑫睿也站了起来,脸色阴晴不定,冯斯继续说:“这还算是轻的,到时候在混战中,他们很有可能会制造机会,甚至强逼你伤害顾枫,弄死他都有可能——那就不是几张照片的问题了。”
文鑫睿沉默了许久,最后开口说:“你说得对,不过我还是要去。”
“明知道是陷阱,还要往里面跳?”冯斯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怎么了,对这个世界感到厌倦了?”
“如果我真的被人拍到行凶的照片,或者真的伤到了顾枫甚至杀了他,也没什么不好的。”文鑫睿两眼望天,“能给我妈光辉的声誉上添点污点,我挺高兴的。”
“哦?那就更有意思了……”冯斯脸上兴趣更浓,“说说看,你妈怎么就那么招你恨了?”
“她和我爸上个月办了离婚,我爸已经搬出去了,”文鑫睿说,“她嫌我爸胆小懦弱没本事,当了那么多年公务员也爬不上高位,又不敢帮她去找领导通关系,对她的生意完全帮不上忙。”
“可以想象,标准的国产黄金档家庭剧情节,”冯斯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你姐姐和我同一年级,明年该高考了,你也马上上高二了,正是文理分科的关键时候。真可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