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床上到处是蟑螂,辛荑睡在我下铺,说他做梦都梦见,蟑螂屎从我床上簌簌掉下来。我告诉他,那不是梦,有时候蟑螂和它们的屎一起掉下来,所以睡觉的时候千万别张大嘴。我的书没其他地方搁,我在床靠墙的一侧,高高低低码了一溜。蟑螂除了喜欢甜食,还喜欢书,它们喜欢容易藏身的地方。我对它们的感觉,从厌恶到无所谓到相安无事,与我对好些亮丽姑娘的感觉殊途同归,从惊艳到无所谓到相安无事。
我的书是蟑螂的都市。小到芝麻、大到花生,不同发育阶段的蟑螂徜徉其间。我带了一本精装的《鲁迅全集》到学校,不小心水泡了,硬书套中间凹陷下去,我放到书堆的最底层,想压平它,结果成了蟑螂的市政厅,它们在那个凹陷处聚会,讨论它们认为重要的事情。我闲极无聊的时候,我猛然掀开《鲁迅全集》上面压着的书,《鲁迅全集》上的大小蟑螂被突如其来的曝露惊得六神无主。最大的一只肥如花生,趴在烫金的“迅”字上,一动不动,时间一时凝固。三、四秒种之后,蟑螂们回过味儿来,互相交换一下眼神,随机分成两组,第一组朝“鲁”字,第二组朝“集”字,分头逃去。在我还没下决定歼杀哪组之前,全数消失。
夜里,不开灯,宿舍里也不暗。宿舍的窗户正对东单银街,五色霓虹泛进房间,五色眩目。一家叫做“新加坡美食娱乐中心”的光匾就在我们楼下,时明时暗,我的夜晚不是黑的。那个娱乐中心的南侧,是新开胡同。八点以后,天一黑,就有一家人在胡同口支个铁皮灶,卖炭烤肉串。男的戴个花帽,女的披个花围巾,儿子套个花褂子流个青鼻涕,一家人冒充新疆人。男的烤,女的收钱,儿子负责把风,看是否有工商执法前来收缴,肉串没了,儿子还负责骑车到不远的一间小房去取。男的富有创新意识,他们烤的肉串种类可多了,羊肉、板筋、羊腰、鸡心、鸡脖子、鸡腿,要肥有肥,要瘦有瘦,撒上孜然、辣椒末、精盐,炭火一烧,青烟一起,可香了。女的充满经营头脑,烤肉摊兼卖啤酒、“娃哈哈”、口香糖,还配了几把马扎儿,让人坐下来吃好、多吃。辛荑、黄芪掏钱请我吃了一回,见我没闹肚子之后,放心地吃上了瘾。我们常一人买十串、二十串当夜宵,就啤酒,王大一学期之内坐塌过老板娘两把马扎儿。十点来钟,小姐们到娱乐中心上班之前,到烤肉摊吃工作餐,上班的时候好有精神有力气。看着她们,小小的姑娘吃那么多烤肉串,我们想,有钱的大老板挺难对付,这碗饭也有难吃之处。有三、四个小姐,我们常见,脸熟。她们卖十串羊腰、一瓶“娃哈哈”,羊腰不许烤老,少放盐,多放孜然、辣椒末。胡同口挺黑,看不清她们的面目,炭火间或一旺,冒出火苗,看见她们涂抹得感觉夸张的油彩。我们坐在马扎儿上,就羊肉串喝啤酒,仰头看她们,觉得她们高大而美丽。她们吃完,签子扔了,买一包“绿箭”口香糖,打开包装,几个人分了,一边嚼,一边从小挎包里拿出瓶香水,喷去身上发上的膻味。一时风起,烤肉摊的青烟散开,她们轻薄的衣服飘摇,向娱乐中心走去,我们闻到香气,看她们穿了黑色长丝袜的大腿,消失在青烟里。
晚上两点,娱乐中心的霓虹准时熄灭,一些人恹恹地出来,钻进门口等着拉最后一趟活儿的“夏利”车,悄然而去。没有了霓虹,月亮现出本来的蓝色,月光撒落,溅起街上的尘土。天凉如水,夜静如海。一个喧闹的城市真正睡去,我的大城象是沉在海底的上古文明。这种时候,我常狐疑,女鬼会从某个角落出来,她穿了黑色长丝袜,轻薄的衣服飘摇,她有一头又黑又长的头发。
我的初恋有一头又黑又长的头发,我高中的时候常常感觉她是一种植物。我在北大读医学预科的时候,上过两种植物学,我都学得很好。植物分类学教授,体健如松,头白如花。植物教授说,植物分类学是一门很有用的学问,比动物学有用;如果学好了,以后我们和社会上的姑娘谈恋爱,在街上闲逛,可以指给她们看,这是紫薇,这是玉簪,这是明开夜合,她们一定对我们非常佩服,然后我们再告诉她们这些植物都属于什么科什么属什么种,她们一定对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认为我们知识丰富;相比之下,动物学就没有如此有用,你和你女朋友走在大街上,绝不会有野兽出没供你显示学问。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在燕园里跟着植物教授游走玩耍,采摘植物标本。我做了一个棣棠花的标本,夹在信里寄给我初恋,固定标本的纸板上写了“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我是个快乐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到我初恋这里就忽然敏感而深沉。那个夏天,我和我初恋逛团结湖公园。这个公园就在她家楼下。她弟弟在家,那个夏天她弟弟一直在家,我说不如逛公园去吧,好象上次逛公园是小学时的事情了。我初恋换上白裙子,粉上衣,头发散下来,又黑又长,解下来的黑色绒布发带套在左手腕上。那天阳光很足,我还是想起了女鬼。如果我的初恋真的是种植物,她只有通过女鬼的形式才能展现人形。我的初恋说,她很喜欢我寄的棣棠花标本。我们坐在公园的一个角落里,地势隐蔽,一只小而精致的昆虫从我们坐着的条凳前经过,气质不俗。我初恋问我,这个昆虫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刚学完植物学,动物还没学到,无脊椎动物学要到下学期才上。我初恋说,好好学,我想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后来,我动物学得了优秀,我知道了关于那种昆虫的好些事情,我还找到了一张美国印的明信片,上面印了这种昆虫交配时的场景。我初恋已经坐进了大奔,和少壮处长一起意气风发了。我再没逛过那个公园,没见过那种虫子,我想我初恋也早就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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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昔年种柳(三)
我拔下耳机,按下随身听的放音键,老柴《悲怆》响起,我的随身听音色不赖。我头晕脑胀的时候,常常想起我的初恋。其实,女鬼容易现形的时候,我都容易想起我的初恋,比如风起了,雨落了,雪飞了,酒高了,夜深了,人散了。《悲怆》响起,晃忽中我初恋就坐在我对面,人鬼难辨。我瞪着我的近视眼,她的样子清清楚楚。我看见她唇上细细的绒毛,好象植物花萼下细细的绒毛。我们安安静静坐着说话,她好象了解我所有的心情,我听不见我们说话的声音,我们絮絮叨叨,吐出白蒙蒙的水汽,凝在她细细的绒毛上,结成露水。
我想,一定是我生长过程中缺少了某个环节,阴阳阻隔,心神分离,才会如此纠缠。缺了什么呢?象哥哥那样浪迹在街头,白菜刀进去,红菜刀出来?乱伦?遭遇女流氓?
那个夏天要结束的时候,我的初恋要回上海,她的学校要开学了。我问她,为什么当初不留在北京,事情或许要容易得多。
“我当初一个北京的学校也没报。我想离开,离开这个城市,离开你,重新开始。有其他姑娘会看上你,你会看上其他姑娘。也会有其他男孩看上我。你、我会是别人的了,想也没用了,也就不想了。”
“现在觉得呢?”
“想不想不由我控制,没有用,还是要想的。我当时展望,你会在某个地方做得很好,会了不起。我呢?会有人娶我,我会有个孩子,他会叫我妈妈。一切也就结束了。”
“我是没出息的。刚能混口饭吃就沾沾自喜,自鸣得意。”
“不会的,你会做得很好。我要是认为你不会做得很好,我就早跟你了。”
“为什么呀?我们不是需要鼓励上进吗?”
“你这棵树太大了,我的园子太小了。种了你这棵大树,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心平气和的日子,我还有没有其他地方放我自己的小桥流水。”
“我又不是恐龙,又不是粗汉。”
“不是你的错。是我量小易盈。其实不是,其实我一直在等一棵大树,让我不再心平气和,让我没有地方小桥流水。我好象一直在找一个人能抱紧我,掌握我。但是等我真的遇见这样一个人,好象有一个声音从心底发出来,命令我逃开。”
“我不是大树。有大树长得象我这么瘦吗?我没象你想那么多。我高中的时候遇见你,这件事对我意义重大,这件事可能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知道挺难懂的,我都不明白。举个极端的例子,别嫌恶心。人们把死去和尚的牙齿放在盒子里,叫做舍利子,还盖个塔供奉。这口牙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对供奉它的人很重要。有时候,我觉得,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别误会,我说的是,我看着你,我自己慢慢长大。没有你,不看着你,我感觉恐惧,我害怕我会混同猪狗。有了你,我好象有了一个基础,可以看见月亮的另一面,阴暗的、在正常情况下看不到的一面;我好象有了一种灵气,可以理解另一类,不张扬的、安静从容的文字。拿你说法做比喻,一棵树可以成长为一棵大树,也可以成长为一个盆景。即使成为大树,可以给老板做张气派的大班台,也可以给小孩做个木马,给老大爷做口棺材。如果我没有遇见你,我一定认为,一棵树只能成长为一棵大树,只能给老板做张气派的大班台。”
“你既然都长大了,都明白了,还理我做什么?”
“经是要天天念的,舍利子是年年在塔里的。”
“花和尚念《素女经》。舍利子在不在塔里,对于和尚来说,不重要。和尚只需要以为舍利子在塔里。”
“我不能唬弄自己。我不握着你的手,怎么能知道你在?”
“你可以握别人的手,你学医的,该知道,女孩的手都是肉做的,差不多。”
“差远了。我希望你知道,你无法替代。现在,猩猩不会一觉儿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人。时候不对了。你可能不是最聪明最漂亮的,但是你最重要。我是念着你长大的,男孩只能长大一次。你不可替代。别人再聪明再漂亮,变不成你。时候不对了。”
“可我要走了,要到挺远的地方去。”
“我有办法。没有手,我也能拥抱你;没有脚,我也能走近你;没有###,我也能安慰你。”
“你为什么总要把美好的事物庸俗化。”
“我紧张。”
“等我回来,我们就不用紧张了。”
“问你一个问题,我几乎已经快忘记我曾经见过你了,忽然有你的信,忽然发现你对我的称呼只剩一个字了。这个称呼你是怎么想起来改的呢?”
“我不讲。”
“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