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下雨了,雨下得不大,沙沙地敲着窗子。一下雨,就觉得秋天的确是来了,凉意一点一点,渗到人的心里去。
林家大宅空寂如坟墓。林仕延有吩咐,晚上所有房间的灯都得开着,客厅、餐厅、楼上卧室、书房,皆是通亮。连花园的雕花路灯都亮着,照得园子里雨雾朦胧,满地都是枯败的落叶,只有满庭茉莉依然青翠,非常奇怪的一天,早上那些零星开了的茉莉,还没到晚上就凋零了。主要是气候太反常,连日来的和煦阳光宛如小阳春,茉莉竟然开花了,可是下午突然降温,茉莉受不了冻,不过几个时辰花朵就蔫了,再经雨水一淋,满地都是凋零的花瓣。林仕延坐在落地窗边,膝盖上搭着毛毯,一动不动,就那么望着满园茉莉,已经大半天了,谁叫他都没反应。
客厅华丽的水晶吊灯将屋子里照得亮如白昼,除了墙角的那座古董西洋自鸣钟发出的咔嚓声,还有窗外簌簌的雨声,整间屋子里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响。灯光照不到的暗影中,已经作古的林伯翰的画像依然静静地悬挂在墙上,目光依旧威严,只是眉头紧蹙,仿佛他也在为几代荣华的没落而伤感。
傍晚的时候,有警察上门来,将林希的死亡报告呈给林仕延,同时还有一份从林希身上搜出来的遗书,正是写给林仕延的。
父亲大人:
抱歉,我还这么无耻地叫您"父亲",不过已经是最后一次了,看在多年的父子情分上,您就容我再这么叫您一次吧。很遗憾,我比您先进棺材,我输了,您是不是该庆幸?
为什么走到这个地步?我常常在想这个问题。是您的冷酷,还是我的无情,抑或是我们都太自以为是,总认为自己是对的,然后就一路错下去?但是我还是要向您忏悔,现在追究谁对谁错都没有意义了,因为我们都已经错了,错得离谱。知道我要向您忏悔什么吗?不是忏悔我研制违禁药物,也不是忏悔我对Sam做了什么,我做过很多荒唐的事,忏悔都忏悔不过来,但唯有一件事,是我至今都无法原谅自己的。跟大哥林然有关。
我知道我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揭您的伤疤,但是如果我不说出来,这个秘密就要被我带进坟墓了,我怕自己在坟墓中辗转难眠,那样的感觉太难受。今生我已经受够了这样的折磨,我想安安静静地入睡,就像初生的婴儿,无牵无挂地入睡。那么现在,请您睁大眼睛,看清我写的每一个字--大哥是被我间接杀死的!别激动,请听我先把话说完,说完您怎么诅咒我都可以,反正我已经入了十八层地狱,永世都不求超生了。
还记得当年林然和舒秦闹离婚的事吗?林然当时铁了心要离,舒秦使出浑身解数也挽回不了他们的婚姻,最后终于绝望。人一旦被逼急,什么事情都会做得出来。我那时候不理解舒秦的疯狂,但是现在,我理解了。那天舒秦来找我,问我什么样的药可以一吃就死。我说是氰化钾,剧毒,服药就致命。她说可不可以给她一点。我当时吓坏了,问她要这药干什么,千万别想不开。舒秦说,如果能想开她早就想开了,她就是想不开。我还是劝她,结果她说:"我想解脱,同时也帮你解决掉麻烦。"我问她是什么意思,她说:"难道你不知道吗?爸爸将会把所有的遗产都给林然继承,他一分钱都不会留给你,谁让你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呢?"我当时很震惊,也很生气,骂她胡说八道。她说她也是听来的,至于从哪里听的,她没有说。我当然不肯给她药,她就一直纠缠我,因为她知道我在医院,只有通过我她才能搞到氰化钾。直到我出国深造前夕,父亲大人您还记得吗,您给我举办一个盛大的欢送Party,我很感动,结果就是在那天晚上,我偷听到了您和伯伯在书房里的谈话,于是我什么都知道了,舒秦说的原来是真的!不久,舒秦又来找我,说她已经答应了跟林然离婚,她不想活了。这次我没有劝她,只说我没有那种药,那天她刚好感冒了,她说就给她点感冒药吧。我想了下,要她第二天再来。第二天她来了,我非常镇定地给了她"感冒药",什么也没多说。她也什么都没问,拿着药就走了。
一直到现在,我仍很难形容当时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给她药的。我知道那药会要人的命,但到底是要谁的命,我并不敢深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安慰自己,我当初的本意是希望舒秦解脱,看她那么痛苦地活着,死也许是种解脱。但我没有想到她会把药给林然吃……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吗?不,不,我不是想不到,而是不去想而已。哥哥被送到医院的时候正好我值班,我参与了抢救,看着他的身体渐渐变冷,而我无能为力,我从未如此恐惧和绝望过。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从羊变成狼的,父亲大人,您一定想不到吧?我完全可以想象,如果我此刻就站在您面前,您手里有一把枪,您一定想都不想就会射杀我。
可是我提醒您,在射杀我后,您最好再给自己补一枪。因为这都是您造的孽,如果不是您把我踩在脚下这么多年,我也不会被逼到这一步。您那么爱林然,那么那么地爱,那爱是我这辈子都希冀不到的,我如何能不恨?既然您那么爱他,那我就夺去你的爱吧,我也要让您尝尝失去至爱的滋味。因为从我四岁开始,我就失去了您的爱,在您眼里我就是个跟您没有血缘关系的野种,我有多痛,我就要将这痛百倍千倍地还给你!哦,说到血缘,我又要告诉您另一个真相了。不知道您的心脏能不能承受,我真是很替您担心。那个真相就附在信后面的鉴定报告上。您一定要挺住。
Bye,父亲大人,我考虑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以林然死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告别,我知道您不会难过,谁让你一直觉得我是多余的呢?我们好歹父子一场,我已经向您忏悔完了,接下来就轮到您忏悔了吧。不知道您的余生还有多久,希望您长寿点,这样可以忏悔得久点,为来生减轻点罪孽。我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是Sam,他的病情让我很忧心,那天我去山庄其实是想去医治他的,结果被舒曼拒绝。连舒曼都不信任我了,也难怪您嘲笑我。至于婉清和我的女儿爱爱,我想您看了后面的鉴定书后,您不会亏待她们的,我很放心。
就此一别,希望我们来生不要再遇见。
下地狱,也不要再遇见。
林希10月26日于深夜
附在遗书后面的是一份亲子鉴定报告。被鉴定人正是林希和林仕延。鉴定的结果是:亲子相似度为99?9998%。
换句话说,林希是林仕延的亲生子!
原来,数月前林希抽取了自己的血液,又趁林仕延在仁爱医院检查身体时,指使护士提取了他的血液样本,然后林希将这两份血液样本送到北京最权威的鉴定机构,秘密鉴定。
如果不是林希从林仕延口中证实林维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也不会去查阅林维被刺身亡时的病历资料,从而发现他和林维的血型完全不同。而母亲刘燕的血型也和他不同,他到底是谁的儿子?于是他翻出他四岁治疗胸膜炎时的病历,赫然发现他的血型被鉴定错误,他本是O型,结果被鉴定成AB型,当时医院还有一个做手术的小孩跟他同时验的血,他和那个小孩的血型被实习医生弄混了,结果导致那个小孩输血后死亡,酿成了一起不小的医疗事故。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犯下这个低级错误的,可能是忙中出的错。虽然事后做过调查,但不知为什么没有查出林希的血型也被鉴定错误,也许查出了,下面的人不敢上报吧,把院长的儿子血型弄错了,谁也别想在医院待下去。然而,就是这个低级得不能再低级的错误,让林希的人生急转直下,林仕延为此视他为眼中钉,不曾再正眼看过他。至于刘燕知不知道这个真相,已经无法追问,因为她已经在地下和林维团聚了。她纵然知道真相,大概也没想到这出空前绝后的荒诞剧,会以如此荒诞的结局落幕,谁能想到呢?连上帝也想不到吧。夜已经很深了,林仕延依然坐在落地窗边纹丝不动。而他的脚边,扔着的几张纸正是林希的遗书和亲子鉴定报告。
雨比傍晚时下得更大,四下里只听见一片"哗哗"的水声。花园中一片疾雨飞泄,极为壮观。那雨势急促,隔了十数步远便只见一团团水汽,气派华丽的林家大院尽掩在迷蒙的大雨中。
"林先生,夜深了,该歇息了。"管家老张走过来附在林仕延耳根说。林仕延的眼珠动了动,嘴唇嗫嚅着,喉咙里发出几个字节,浑浊沙哑:"……茉莉开了……他们都不在了……"
"茉莉明年还会开的,林先生。"
"死了,连根都死了……开不了了……"
"不会的,一到春天就会发芽,您就等着吧。"老张说着朝厨房喊,"四婶,快过来,把林先生送进卧室歇息,这手都冰冷的。"
林仕延被老张推着走,轮椅转了个弯,推向一楼的卧室。厚厚的地毯,人走在上面寂静无声。在经过壁炉时,林仕延叫老张停下来,他仰起脸看着墙上悬挂着的林伯翰的画像,哆哆嗦嗦,顺手操起茶几上的一个烟灰缸砸向画像,噼里啪啦一顿响,画像掉下来,带倒了壁炉上的花瓶,碎了一地。
那是林仕延最喜欢的青花瓷,价值连城。也不过瞬间,就碎了。
"林先生--"管家和四婶按住激动异常的林仕延。林仕延仿佛陷入一种席卷一切的狂潮,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恸,捶着轮椅的扶手,一任泪水汹涌而泄:"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他嚎哭着,嘶哑浑浊的嗓音在空阔似殿堂的屋子里回荡,从未如此凄厉绝望,"燕,林然--林希,你们回来--回来--"
舒曼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叶冠语的私人直升机正在离城腾空而起。他并不是第一个得知舒曼下落的人,韦明伦是第一个接到耿墨池电话的,随即转告舒家,但是他们的速度显然赶不上叶冠语,因为叶冠语的直升机比航空公司的航班早起飞两个小时。舒家人登机的时候,他已经在长沙降落了。耿墨池发现舒曼状况急剧恶化时本来是打给杜长风的,结果不通。打给韦明伦后他才知道,杜长风已经失踪数月,而且舒曼根本不是因为和杜长风闹矛盾才去湖南找他的,她是逃跑,因为她不能生孩子。耿墨池吓坏了,当晚就将半昏迷的舒曼送到长沙最好的医院。
但是已经晚了,生不生下孩子,舒曼的心脏都已经濒临崩溃。医生当机立断,给舒曼做剖腹产手术。
叶冠语赶到医院的时候,舒曼刚从手术室被推入重症监护室。孩子倒是平安生下来了,但因不足月,一生下来就被直接送进保温箱。据医生说,生命体征非常弱,能不能存活就看他的造化了。而舒曼已然进入弥留状态,神志不清,呼吸微弱,耿墨池和女友白考儿守候在监护室外,焦急地等待舒家人的到来,至少应该让她和家人见上最后一面啊。
耿墨池很自责,如果他早些送舒曼来医院,情况或许有转机。白考儿只能安慰他,说些宽慰的话,但仍不能让耿墨池轻松起来,他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双手捂脸,表情极为痛苦,哽咽道:"他们都那么有才华……"
"他们"指的是舒曼和已经去世多年的林然。白考儿正劝着,走廊尽头快步走来两人,正是叶冠语和助理吕耀辉。叶冠语的到来让耿墨池很诧异,他不认识叶冠语,上下打量他:"你是谁?"
"我们是舒曼的朋友。"吕总管说。
"她的家人怎么没来?"
"哦,那可能要晚点,我们比他们先到。"
耿墨池和白考儿对视一下,没有再吭声。
叶冠语因为走得匆忙,没有穿西装,浅灰色开司米毛衫外随便套了件薄呢大衣,神色恓惶,眼眶通红。
"她生了个儿子。"考儿说。
而他像是没听到,眼睛痴痴地望着重症监护室紧闭的门。他知道,离别的时刻到了。不,他不要这样的结局,这不是他应该有的结局!十余年的守望,一颗心碎了又裂,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样的痛,这样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