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客官,大爷,您您这是……”跑堂伙计正巧帮人送茶上来,见他粗鲁可怖,吓得差些摔盘。待他回头,终于认出他的模样,抖声又道:“您的房在隔壁……不、不不是那间哩。”
他当然知道不是住这间,但那个住这间的人呢!
“小二哥,她去了哪里?”他铁青着脸,双掌猛然按住对方肩膀,目中几要冒出火来。
那伙计吓得三魂七魄差些移位,猛咽口水,努力回想他到底间出什么。
“您您、您是说那位姑娘吗?她一早,天蒙蒙亮,就、就独自儿离开啦,不过啊,您甭担心,她倒是把您和她这几日的房钱饭钱全结清啦,不、不会把账赖在您大爷身上的。”高兴了没?放心了吧?能不能放他走呀?!呜呜呜……肩膀疼呵……
这算什么?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
鹰雄脑中短暂空白,双手终于松开,见状,那伙计抱着拖盘茶壶连忙跑走,留他愣站在房门前,思绪全往她身上兜转,终是明白——
这位窦大姑娘啊,除了不惧怕他,还是第一个有如此胆气把他说的话当作乱风过耳的人。
招弟未依约定回隘口处那个茶棚会合,而是直接往北行去,心中虽恼鹰雄将她当成孩童一般,但昨日大堂里,仍将他道出的消息一字不漏地听进耳中。她自是猜测得出,他所托的朋友绝非泛泛之辈,既说那个李爷和带弟在天台山出现过,消息定是准确。
这其中尚有许多关键处想不通彻,不懂那个李爷为何掳走带弟?为何要放疑阵,教他们在温州打转这么多日?!招弟心思全放在上头,却不多想自己就这么离开,不留只字片言,教她抛下的那个男子会有怎样的反应。
沿途行来,向当地人询问方向,她在许多明显处作上四海镖局的记号,或刻在树干上,或画在墙角,心想,若是阿爹或其他镖局师傅追来,见到记号,就能知道她往何处去了。
步行四日,终于瞧见马贩商人,招弟挑了一匹健壮褐马,快马加鞭继续北上。
绕行夜宿,又赶了七八天路程,这日黄昏,骑马来到一个乡城,向人打听才知,此处称作昭阳镇,再北行已入天台山麓。
这城镇虽不庞大,颇为繁荣,招弟翻身下马,牵着马匹缓缓步进,街道上人来人往,两旁店家林立,她很快便寻到落脚的客栈。
在客房中稍作梳洗,吃了些汤面,她向客栈掌柜打探一番,并无所获,便在城中四处走走,希望带弟会留下一些记号,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巷弄中绕转了一个多时辰,接着走回大街,她向几名摆摊的小贩询问,皆无结果,此时,前头街心上忽地传出男人响亮的叫骂声和妇人的哭号,围着一群人,不知发生何事。
招弟张望了望,尚未问出,已听卖豆汁儿的老伯摇着头、低声叹息:“没天理啊,可怜张家一家老小……”
“阿伯,前头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街上有人起冲突了,那些衙役大哥都不出来管管吗?”她问,瞥见衙门就在不远处。
她似乎说了一件极其可笑的事,那阿伯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一旁靠得近些的摊头也都笑了出来。
“姑娘准是外地来的,刚到不久吧?”阿伯见她点头,接着道:“你道前头啥儿事?正是那些差大哥出来管事,不让张家大婶击鼓伸冤,从衙门口赶到街心来了。唉唉……”他顺手舀碗豆汁递来,招弟被动地接下,掏出钱要给他,阿伯却挥了挥手。“喝吧,这种世道,能吃就吃,能喝就喝,也不知还撑不撑得下去?”
赶人出来的衙役已走回衙门,人群渐渐散去,街心上,一个妇人披头散发委地在坐,哭得肝肠寸断,好不可怜。
“事情到底怎么发生的?”招弟拧眉静问。
一旁卖桂花状元糕的小贩挤了过来,义愤填膺地道:“还能怎么着?不就是一个月前,咱们城里大户吴天霸看上张家十六岁女儿兰桂,硬要娶回去做姨太,那姓吴已五十几岁,家里也有七八个姨太太啦,还要这么糟蹋人家闺女,张大叔和大婶不肯应这门亲,可由得他们吗?!吴天霸的人硬是将兰桂架上花轿,当晚,兰桂就咬舌自尽,尸首还被丢在乱葬岗上。”他顿了顿,骂出一连串的粗话。
“小声点。”阿伯忍不住提点。
“怎么小声?咱们平时也受够吴家的气了,摆个摊子讨些微薄营生,也要派人出来收保护费,不给,砸摊子揍人,再不骂骂,等着憋死?!”
招弟神色凝重,心中一股热流,这吴天霸如仳鱼肉乡民,未免可恨。她目光瞄了瞄失神坐在地上的妇人,又问:“这位大婶为什么变成这模样?”
阿伯未说先叹气:“唉……事情发生后,张大叔上吴家理论,被狠狠打了一顿,浑身骨头不知断了多少根,扛回家才两天就没气儿了,张家大婶又哭又买,告上衙门,唉……有钱可使,连官都能收买,张大婶每天上衙门告状,每回都教当差的挡了回来,县令大爷根本不理,唉,这世道啊……”除了摇头,还是摇头,能怎么着?
阿伯转身招呼别的客人去了,招弟瞧着街心上的妇人一眼,慢慢收回视线,将一豌豆汁缓缓喝尽,接着将空碗递回,仍放上几钱铜板,对住那阿伯微笑静语:“这世道,总会转好的。”
近山小城,夜晚颇有寒意,空气沁凉如水。
大街上,那打更的提着灯笼慢慢走来,嚷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敲了几响,继续往街尾走去。
招弟一身夜行装束,黑衣黑裤,踏着一双半筒功夫靴,剑在背上,她藏在巷弄暗处,小心翼翼地打量周遭,接着,双目锁住不远处一块牌匾,“昭阳衙门”四个烫金大字在黑夜中已然失色。
一个提气,她身形迅速移动,双脚踏蹬,已利落地翻过府衙的高墙。
她脚步既轻又灵,入公堂,绕到院后,几个守夜的当差倚着门柱睡得昏天暗地,口水流了一摊,根本不知有人闯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