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修到南溪河谷一个叫人字桥的地方时,劳工的伤亡遽增。对法国铁路公司来说,这是一座由天才设计家设计出来的钢铁大桥,像埃菲尔铁塔的缩小版。埃菲尔铁塔在法国有多轰动,人字桥在滇越铁路线上就有多异想天开、浪漫大胆和不可思议。法国人把远东深山狭谷中的这座桥梁,当作一件超越古典主义的新艺术运动的试验品。
而对筑路劳工来讲,它必将成为一座死亡之桥。第一个带着筑路劳工开到这里的洋人工地主任看着峡谷两岸的峭壁,气得破口大骂:“那些坐在巴黎建筑师事务所写写画画的家伙们,都是些婊子养的。他们以为火车是穿山甲啊!”
这座桥的艰难之处不仅仅在于它是站立在峭壁上的一座桥,支撑钢铁大桥的两个巨型等腰三角形拱臂,必须镶嵌在两座壁立千仞的峭壁中间,形成一个“人”字支撑桥面。而拱臂的桥基就坐落在两边悬崖的突出部分,离下面的山谷底还有一百多米深,劳工们必须把自己从山顶吊下,在猿猴都难以攀缘的地方,掌钎打锤、安放炸药;也不在于劳工们必须在悬空作业的情况下,把来自法国预先制作好的钢铁构件一根根、一件件地拼接铆钉起来,这些钢铁构件漂洋过海、从安南运到中国境内后,考虑到马帮驮运的艰难和山道的狭窄,每件重量都在100公斤以内,长度在两米五以内。整座大桥上万件的钢铁构件,没有一个焊接点,全用铆钉拼装,每个铆钉孔都必须分毫不差;更不用说两个作为桥梁支撑的沉重钢铁拱臂在山顶的绞车起吊下,在半空中要像接吻的情人那样,金风玉露般顺利相逢。不,不是这些技术上看上去难以解决、但凭借法国设计师的聪明才智都可以从理论到实践、从图纸上的彩虹飞架到工地上的血肉之躯去拼装、去支撑、去构架的。人字桥建设中最大的难处在于:铁路跨过的这条山谷终年山风怒号、鬼哭神怨,是现实世界中阎王的鬼门关。它是一件划时代的钢铁拼装艺术品,但同时又是一座通往阴间的铁路大桥。
工地上黑色的云雾时而在谷底翻涌,时而厚重得让·喘不过气,时而让·分不清白天和黑夜。那时,法国铁路公司的洋人雇员都不相信大卡洛斯的这个说法:枪子儿会被浓雾挡回来。大卡洛斯跟他们打赌说,南溪河谷神秘莫测的浓雾,有一天还会变成龙卷风哩。一个叫莫里斯的工地主任当时就说,要是浓雾变成了龙卷风,他就把它吃掉。大卡洛斯看着他说:“那么,我跟你赌一年的薪水。”
在人字桥工地,浓雾虽然还没有变成龙卷风,但人们经常在浓雾的阴谋中掉入死亡陷阱,明明上午从悬崖上用绳索放下去十多个劳工,可收工时却只能从浓雾中钻出来三五个人。卡洛斯兄弟带领的施工队已经是第三批进驻人字桥的劳工了。前两个施工队的劳工几乎伤亡殆尽,别的施工队听说要去人字桥,劳工都躲进了云雾里,再也找不到了,有的则直接拒绝来这里。整个铁路工地最近一段时间充满一种危险的气氛,上周有个德国工头在人字桥工地上被人用铁镐一镐砸死了。虽然肇事者被清政府的官员捉去砍了头,但似乎并没有产生多少震慑力。工程段在线路上招标,给出相当优厚的条件,但应者寥寥。大卡洛斯本来也不想去淌这趟浑水的,但在那次招标会上,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难道就没有一个男子汉吗?”
是医务士露易丝。她和几个工地上的女护士、家眷站在招标会的后面。大卡洛斯此刻就像听到长官命令的忠勇士兵,想都没有想就把手举起来了。他看到了露易丝赞许的目光,这是他第一次从露易丝眼睛里感受到的温暖——把它理解成爱,就再好不过了。他已经知道,人字桥开工以来,露易丝就把自己的医疗工棚设在工地下方的一条小河旁。也许因为劳工伤亡多,也许由于这座造型奇特的桥对很多人来讲,都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连欧洲那边都专门派了两个记者来。
大卡洛斯对面临的困难再清楚不过了,因此他对自己的兄弟说:“对这些劳工来说,砍头跟在工地累死、摔死、得病死,有什么区别呢?砍头或许还让·们痛快点。我们今后不能仅仅靠手棍和手枪说话了。”
大卡洛斯那天让·把两大筐银洋抬到工地,在已经修筑好的路基上,把银洋一枚一枚地铺展开去。连一向弥漫在山谷里的浓雾也被银洋的光芒逼退了,一条山谷烨烨生辉,仿佛太阳刚从山谷里滚过。大卡洛斯说:“看啦,铁路就是一条通往财富的道路。这些大洋都是你们的了,来吧,从这上面趟过去吧,你们打铁锤的手将会更有力气。”
没有一个劳工上前一步。
“吊在悬崖上打铁锤的人,每打一锤,半个大洋。”大卡洛斯又吆喝道。
平常劳工们辛辛苦苦干一个月,如果还活着的话,也就挣得三个大洋。这样巨大的刺激连小卡洛斯都感到惊讶,他担心工钱付多了,他们没法跟承包商交代。
还是没有人响应。
“一个大洋。”大卡洛斯又高喊道,“世界上再没有这样报酬优厚的工作了。”
终于有个人站出来了,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们踩着脚下哗啦啦作响的银洋,走向财富之梦,也走上死亡之路。
那些萦绕在山谷间的云雾,远远看去诗意无穷,变幻莫测。山峰在云雾中出没,时而像大海中的孤岛,时而像天堂里的仙境。小卡洛斯曾经感叹道:“阿尔卑斯山的壮美也不过如此吧。”可是当他自己爬到山顶,监督那些拴着绳索溜下绝壁的劳工时,就再也找不到一丝诗意和壮美了。山谷间的大风变幻无常,人吊在绳索上就像一片飘零的树叶,甚至比一片树叶更轻。一个体能再好的劳工在半悬空的状态下,最多也只能打上五六锤,就连爬上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尽管大卡洛斯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对能活着上来的劳工马上发工钱,但能挣到这几块以命相抵的大洋的劳工,少之又少。常常是一团浓雾像陡涨的洪水那样从山谷间涌过,虽然还没有夸张成大卡洛斯说的龙卷风,但人们已经在令人窒息的浓雾中,听见了被吞噬的劳工的哀号,看见了大风刮断的绳索、在雾中沉浮的破衣烂衫、枯枝败叶以及在地狱门口挣扎的阴魂。
一天,天空少有的晴朗,连一丝风都没有,人都能看见山谷对岸峭壁上的野花。工地上抓紧开工,小卡洛斯目送一个个像猴子一样下去的劳工。他总是担心拴在那些劳工身上的绳索,它们常会在怪石嶙峋的峭壁上被磨断。中国劳工的尸骨都快把山谷底填满了。小卡洛斯在山顶上每一根吊绳处都安排一个劳工负责观察,一旦发现绳索有磨损,马上就把人吊上来。
太阳快下山时,大卡洛斯上来了,他转了一圈,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然后他把那些负责照看绳子的劳工都打发去搬运材料,让·己的兄弟负责清点。小卡洛斯刚走一会儿,就听见惨叫声从山谷间传来。又有人掉下去了,小卡洛斯急得飞奔到山顶,他看到了只有在噩梦中才有的场景——
大卡洛斯用一把锋利的斧头,正把悬崖边的绳索一根根砍断!他手中的斧头就像一架断头机,冷酷无比地举起、劈下。仿佛他砍掉的不是维系一个人生命的保命绳,而是一根根毫无用处的枯枝。
“别这样啊,哥哥!下面有人。”小卡洛斯吓得脸色发白,就像兄长的斧头正向自己劈头砍来。
“嘘——”大卡洛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要收工了,你开得起那样高的工钱吗?”
“要下地狱的!哥哥。”小卡洛斯哭喊道。
“别娘娘腔啦,你以为这里是天堂吗?”大卡洛斯往山谷深处望了望,确信今天再没有人来领工钱了,才长长嘘了口气。“老弟,不要忘了他们是干啥的,我们又是干啥的,更不要忘记是什么让·过上体面的生活。妈的,你什么时候才不像个童子军啊?”
小卡洛斯跪在地上,双手捂紧了自己的脸,“上帝啊!是谁他妈的想到要在这里修铁路的啊?是谁他妈的设计的这桥啊?”
从那天以后,小卡洛斯就噩梦连连,那些铺垫在人字桥下面山谷间的尸骨,在他的梦里地狱之火一般燃烧。小卡洛斯想知道的是:带给别人地狱之火的人,什么时候会引火烧身。
南溪河谷前面的大雾山是一座经常被云雾紧锁的大山,那些厚重的云雾远看是白色的,近看是灰色的,走进去后却变成黑色的了。在那笼罩一切的神秘云雾里,据说隐匿着各路鬼神以及人间的英雄好汉。但法国铁路公司的设计者们不相信这些东方人的说辞,他们的眼里只有等高线、路基、桥梁、隧道。他们在古老的土地上逢山开路、逢水架桥,法国人的铁路不会因为一座有雾的高山而改变自己的方向。
但在一个毫无征兆的下午,一连串的雷声在大雾山的云雾深处炸响,那是这些走遍了世界各个角落的洋人工地主任们从没听见过的大雷。它们不是像从山坡上滚下的巨石,也不是像从天空中倾泻下来的炸弹,而是从地下如火山喷发般地爆炸开来,沿着铁路线一路爆炸开去,响彻大地。古老的大树被连根拔起,阴森的山谷飞沙走石,连浓雾也被它炸得改变了模样,从乳白色变成灰色,再变成黑色。然后,那轻飘虚幻得如中国劳工命运一般的云雾,令人奇怪地抱成一团,像龙卷风一样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