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色寨的秋天本来并不凄凉,一些植物在凋零,但更多的树木花草在这个季节里还显得万物葳蕤、郁郁苍苍。不过,铁路东边那些掩映在荒草丛生中的断壁残垣和人去楼空的洋人楼房,结满了蜘蛛网的门窗,打算沉默一千年的锈锁,以及日渐锈蚀的铁轨、停放在车站轨道上被日本人飞机炸轰炸扫射得千疮百孔、东倒西歪的车辆,还有大卡洛斯刚刚为露易丝医生建起来的新医院,日本人用几颗炸弹就将一个人的救赎重新夷为平地。所有这一切在战争铁蹄下的蹂躏和衰败,都不是一个小小的车站,一颗坚韧的心能够容纳得下的。露易丝医生坐在新医院的废墟上默默流了一晚上的眼泪,只有大卡洛斯那只无人领养的德国老牧羊犬陪着她。然后,人们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她的身影了。有人说她回人字桥去守护她的那座桥去了,有人说她去了昆明,从那里回欧洲去了,因为这里再没有一个她的洋人同胞了。
但她还不是最后一个离开碧色寨的洋老咪,也不是乘坐最后一班离去的列车的坚守者。弗朗索瓦曾经认为自己会有这样的荣誉,那是对一个当了一辈子火车站站长的人最后安慰,但毕摩独鲁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不过当有谁真的有幸成为一个地方最后的离去者和告别者时,却不一定会有多少自豪,可能更多的是永远也无法忘却的伤感和凄凉。那些人生中留下过的深刻足迹和爱情映照在五彩大地上鲜明的烙印,点点滴滴,绵绵长长,即便是一列火车,也载不动拉不走了。
鉴于日机的轰炸日趋频繁,碧色寨开往昆明方向的最后一趟上行列车,在秋日里的这个黄昏即将发出。站台上还踟蹰着一个孤单的乘客,是小卡洛斯。再没有其他的乘客了,只有一只猫徘徊在他的左右,用瓦蓝的眼睛时不时瞄他几眼,似乎在问:你的情人呢?
小卡洛斯从开远回到了碧色寨后,和趁火打劫的银行经理们结清了所有的债务,勉强凑齐了出门远行的盘缠。小卡洛斯情愿把碧色寨作为离开中国的起点,以让·己晚年的回忆更多一些伤感和忧郁的财富。当火车开到这个偏远的小村寨时,那么多的欧洲人像挖到黄金的冒险家一样,云集在这个偏远的小村寨,把它建成远东的“小巴黎”,建成了一个梦想成真、财富滚滚的西方人的乐园。现在,这里只剩下他这样一个两手空空的珍稀动物了。碧色寨这个欧洲人曾经的天堂,如果不是真实的,至少也是虚幻的。
“没有关系的,至少我还有一双完好的靴子。当年我来远东时,连脚下的靴子都是破的呢。”
小卡洛斯在秋风中裹紧了自己的风衣,对着身边那只跟他若即若离的野猫说,权当自我安慰。
难道就没有一个朋友来送行吗?他又伤感地想。
一股希望再见秦忆娥一面的念头强烈地攫住了他的心。他手里紧攥着那支玉簪,眼睛望着站台上的那座三面钟,还有一个小时火车才开呢。这钟曾经是碧色寨车站的骄傲,是它的一张高傲的脸。弗朗索瓦曾经对前来看稀奇的普田虎土司说:我们要给你们重新安排时间。多年以前,碧色寨的季节被打乱,时间被腰斩,人间的爱情结出错误的果实;多年以后,大地重新归于宁静,万物依然按季节轮替莺飞草长、春华秋实,错乱的时间重新归于有序,空留下高傲的三面钟孤独地守望着早已流逝的时间,以及不再回来的火车、不再拥有的爱情。
小卡洛斯还有时间再见到自己的爱人么?从站台上可以望见铁路对面那幢小洋楼,过去小卡洛斯曾经在歌胪士洋行的办公室里对它日夜窥探、朝思暮想。现在他只要跨过铁轨,走上一条小道,绕过两片菜地,进入那个古老的村寨,再穿过一条小巷,迈上三十多级的台阶,然后他就可以拍开自己爱的大门,勇敢地面对土司家看门狗的狂吠、面对成排子弹上了膛的枪口、面对背叛的女人、还有扑过来的一只老虎。如果普田虎土司真的和老虎是同一种动物的话。他还有勇气用手里的玉簪——这爱情的见证——去战胜强大的敌人、夺回自己的爱吗?
可是,这不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情,而是一个值不值得去做的难题,是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的荣誉和尊严,是否该在这个时刻去保护和坚守。秦忆娥的来信其实已经深深伤害了小卡洛斯,他不相信一个成熟女子的爱情,会由她的母亲来决定;他也不相信从虎口中夺过来的爱情,竟然会被一个老女人的恐吓再抢回去;他更在心底里嘲笑那场所谓的“消娼法事,”就可以把一场刻苦铭心的爱情,在一个莫名其妙的祭司装神弄鬼的法事中消解泯灭掉!倘若这样,这个世界就没有真正的爱情啦;倘若这样,这个女人就不值得自己终生守候。这是怎样善变的一个女人!这是怎样软弱的一个女人!亲爱的,你要知道,就是跪在神父面前的忏悔,也抹擦不掉人内心深处爱的痕迹呢。东方人的爱情里没有爱神,只有自己吓自己的鬼!爱神已经眷顾他们了,他们还把爱神的影子当成鬼。
走吧,孤独地离开吧。强悍的是命运,孱弱的是爱情。从大卡洛斯一厢情愿的执着,到他得而复失的爱,他们两兄弟都逃脱不了家族史中爱的失败宿命。
火车进站了,喘着粗气趴在站台边,像头垂死的巨兽。还是只有小卡洛斯一个乘客,他还在引颈张望,似乎怀着一颗固执且绝望的心,在等自己虚拟的旅伴在车轮启动的最后一刻,跑上站台,一把拉住他的手,跃上奔向自由浪漫新生活的火车。
这浪漫的一幕,必将被残酷的现实、被冰冷的车轮碾碎。碧色寨最后一趟列车的司机似乎也是反对一切浪漫爱情的同谋。发车的时间到了,车站上的铃声孤独地响起。火车司机看到那唯一的乘客上了车,站在车厢的踏板上还在翘首张望,看到他身后寂寞的站台,除了那个孤单的站台值班员,连鬼影子都不见一个了;火车司机还看到站台以远云层堆积的灰暗天空,他时常担心日本飞机从那些云层里钻出来——现在滇越铁路线上跑车的火车司机,不是行驶在两条钢轨上,而是在死亡的阴影下开着火车走钢丝。
火车司机冷漠地拉响了汽笛,发出生离死别、撕心裂肺地哭喊。火车就像个一步一回头的伤心人儿,在哭泣中慢慢远去。小卡洛斯游魂一般在空荡荡的车厢里找不到自己的座位,就像找不到自己灵魂的野鬼。这是一趟驶往衰老、孤独、怀念、忆旧、忏悔、赎罪之地的列车,是一趟再没有返程的单向列车。汽笛继续哀鸣,车窗外景物飞驰,把过去无情地抛弃,把虚幻真实地呈现,把碧色寨像一坨从心头慢慢挖去的肉,无情地抛撒在旷野里,让·在寂寞中纠结成一颗思念的心,在烈日下干硬成一个顽固的信念,在大风中蔓延成相思的野火。以至于,小卡洛斯在兀自抹了一把伤别离的绝世眼泪之后,自言自语道:
这里的故事就是这样,结束了。
(全文完)
2009年1月-2010年12月
一稿完于昆明北市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