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刽子手的美丽女儿(第1页)

来到这里,已是深入高地。

一股抑扬顿挫不成调、近乎音乐的凄怆声响,出自无师自通的乐团之手,在群山围绕中回荡,发出似狂喜复似大悲的回音,吸引我们走进村里广场,看见他们手持各式各样粗糙弦乐器,又是拨,又是弹,又是用马毛琴弓乱拉一通。新铺的干燥木屑在我们脚下低语滑移,底下是多年来层层累积、踩踏坚实的木屑,处处沾染血迹凝结成块,时日久远的血迹已是铁锈的色彩和质感……悲哀不祥的污渍,是某种威胁,某种逼迫,痛苦的纪念碑。

空中没有光亮,今天太阳不会照亮这场黑暗戏码的主角,是意外加上杂音使我们成为这场面的观众。这里的空气永远充满窒人湿气,永远颤抖着濒临落雨边缘,天光有如透过薄纱照下,因此无论什么时间都像薄暮黄昏。天空看来仿佛泫然欲泣,于是,在未流之泪的黯淡光线中,我们眼前俨然一幅活人静物,色调深褐一如老照片,画面中一切都静止不动。围观群众屏气凝神动也不动,全神贯注于这场象形符号仪式表演,看来几乎不像活物,这景象与其说是活人静物不如说是死物写生,因为这场阴郁寡欢的嘉年华是在庆颂死亡。他们眼白发黄,眼神全牢牢定住,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紧紧拉向那座木墩,千年来在此受死之人流出的生命晶露已将木头染成黑色。

此刻,那群乡间乐手停止了刺耳走调的音乐。这场死亡必须在极为戏剧化的沉默中完成。这些粗野的山区居民群聚在此是要围观公开处决,这是这个国家唯一的娱乐。

时间一如雨势悬停在半空,此刻在沉默中缓缓重新开始。

一层厚重沉寂笼罩着刽子手的一举一动,他在木墩旁摆出一个惹人厌的英雄姿势,仿佛尊严行事是这整件事背后的唯一动机。他抬起一只穿着靴子的脚踩在那阴沉的牺牲台上,对他来说那是进行艺术创作的画布,而他手中骄傲握着的画具就是斧头。

刽子手足有六英尺半高,而且又宽又壮;相较之下村民像歪七扭八的树墩,以敬畏又恐惧的眼神看他。他衣着永远是丧服的颜色,总是戴一副以柔软皮革制成的奇特面具,紧贴脸孔,染成绝对的黑。面具完全遮住他的头发和上半脸,只有两道细缝露出眼睛,眼神木然,仿佛也是面具的一部分。面具下只露出他暗红厚唇,以及嘴四周发灰的皮肤。如此展现出来的零星皮肉部分让人看了害怕,完全不符合我们一般常识预期的脸孔,反而带有某种猥亵的赤裸,仿佛下半脸被剥了皮。身为屠夫的他如此打扮或许是在展示自己,仿佛他是自己屠宰过的肉品。

多年下来,那紧密贴合的面具质材已与他脸孔的实际结构合而为一,现在那张脸看来似乎有两种颜色,仿佛天生如此;而这张脸也已不再具有人性,仿佛他首次戴上面具时便已抹灭了原先的脸,永远将自己毁容。因为这副公职头套把刽子手变成客体物件,变成行使惩罚的客体、令人畏惧的物件,变成报应的意象。

没人记得最初为什么要设计那副面具,又是谁设计的。也许是某个好心古人采用它遮盖住刽子手的头脸,好让靠在木墩上即将受死之人的临终痛苦不至于有太人性的面目;不然,或许这装备起源于黑色空无的魔力——如果空无的颜色真是黑的话。然而刽子手不敢取下面具,怕万一不小心在镜中或水池看见倒影,会对自己真实的脸大吃一惊。那样他会活活吓死。

即将受死之人跪下,他瘦削、苍白、优雅,年方二十。空地上满心期待的沉默群众不约而同打了个寒噤,纠结的五官扭成同一个咧嘴而笑的表情。没有声响,几乎没有任何声响扰动潮湿的空气,只有一缕声响的幽魂,一缕遥远的啜泣,仿佛风在矮小松树间吹拂。受死之人跪下将脖子靠上木墩,刽子手沉沉挥动闪亮钢锋。

斧头落下,皮肉离析,人头滚动。

砍断的伤口血如泉涌。观众颤抖,呻吟,惊喘。此时弦乐队再度开始又拉又锯,合唱团那群受惊的处女也开口发出在这一带算做歌声的尖细哀鸣,唱起一首名为“斩首场景的严厉警告”的野蛮安魂曲。

遭刽子手斩首的是他的亲生儿子,在自己妹妹身上犯下了乱伦罪行。那个妹妹是刽子手的美丽女儿,这片高地唯一的玫瑰就绽放在她脸颊上。

葛瑞倩再也睡不安稳。打从哥哥的头滚落在血淋淋木屑中的那一天起,她就不停梦见他没完没了骑着脚踏车,尽管这可怜女孩已独自偷偷去把哥哥尸首仅存的部分,那颗怵目惊心、长着胡须的潮湿草莓,取回家来埋在鸡圈旁,免得被狗吃了。但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在河边石头上搓洗那条小小白围裙,都洗不净缠住布料经纬纤维的渍痕,仿佛是珍奇水果的浅红幽魂。每天早晨到鸡圈捡拾成熟的蛋给父亲做早餐时,她伤心但徒劳的泪水都洒在那处翻挖过的泥土上,土里埋着哥哥逐渐腐烂的脑子,母鸡则在她脚边无动于衷地啄食,咯叫。

这国家地势之高,烧水永远到达不了沸点,不管水在锅里如何翻腾起泡;因此这里的白煮蛋永远是生的。刽子手坚持他早餐的煎蛋卷只能用恰好正要长成小鸡的蛋来做,并且八点准时上桌就座,津津有味享用一盘带着羽毛、略有尖爪的黄色煎蛋卷。软心肠的葛瑞倩常在热腾腾奶油即将淹没仍然冰冷、还没长硬的小喙时听见闷声咯叫而受到惊吓,但她那从不摘下皮面具的父亲的话就是法律,而他吃的鸡蛋里一定要有初生雏鸟。在这个地方,只有刽子手能纵容自己的怪癖。

高高位在群山之中,这里是多么潮湿寒冷!寒风吹着阵阵细雨,吹过几乎垂直的山峰;低处山坡的枞树松树林里有狼群出没,只适合女巫安息日的邪恶狂欢;挥之不去的雾气弥漫中,阴暗穷困的村子高高位在日常习见的天空之上,稀薄空气令初来乍到的人难以呼吸,只能喘息呛咳。然而,初来乍到的人比陨石和雷电还要稀少,因为这村子毫不欢迎外来客。

就连这些粗糙构筑的房舍墙壁都渗出怀疑之意。屋墙以石板盖成,没有任何向外探看的窗户,平平屋顶上随便凿个洞,偶尔喷出几缕家常炊烟,要进屋也非常困难,必须穿过如同花岗岩裂罅的低矮门口。因此每栋房子看来都毫无五官,就像东方不知名邪鬼的脸,不受任何通俗特征如眼、鼻、嘴的破坏。这些毫不舒适的丑陋小屋里,人和家畜——羊、牛、猪、狗——在烟雾弥漫的杂乱炉台边平起平坐,不过他们的狗常会染上狂犬病,口吐白沫在满是车辙轨迹的街上乱跑,像泛滥的溪水。

此处居民体格粗壮,性格阴郁,长年不友善的态度出自各种环境及先天因素,长相全都平凡无奇。他们脸的轮廓像爱斯基摩人那样又平又扁,眼睛是斜斜两条缝,没有眼睑覆盖其上,只有蒙古人种松松的两片皮。爬虫般的凌厉眼神毫无亲昵,微笑起来显得格外恶狠,幸好他们很少笑。他们的牙齿也年纪轻轻就烂了。

这里的男人尤其如怪兽般多毛,头上和身上皆然。他们的头发一律是单调的紫黑,随着年纪增长逐渐变成熄灭的灰烬色。所有人都打赤脚,因此幼年起脚底就长出日渐粗厚的角质。女人的体型是实用远胜美观,她们负责操持那原始农业的一切,手臂粗壮得像食用葫芦,双手则明显变成铲形,最后终于成为有五根尖角的叉子。

毫无例外,所有人都又脏又病,蓬乱头发和粗糙衣服里爬满虱子跳蚤,私处则随着阴虱的盲目动作而鼓搏振动。皮肤的脓疮、疥癣、搔痒普遍得不值一提,脚趾间的皮肉也早早就开始腐烂。他们长期生着与肛门相关的各种疾病,因为饮食习惯粗蛮——清汤寡水的麦片粥,酸啤酒,在高地不够热的火焰上没烤几下的肉,发酸的羊奶酪搭配容易产生胀气的大麦面包大口吞下。这些燃料很难不助长各种疾病,产生普遍的恶意不安气氛,而这正是他们最直接明显的特征。

在这疾病博物馆里,刽子手女儿葛瑞倩的粉彩美貌就更加醒目了。每当她走向鸡窝要采摘萌芽的鸡蛋,两条亚麻色辫子便在她乳房上一颠一跳。

白昼是笼罩雾气的凹谷,充满艰苦的劳力工作,夜晚则是湿冷黑暗的裂缝,孕育跳动着最可鄙的渴望;被黑鼠般的迷信及冰霜的利齿一同啃噬化脓的僵死感官,想象着,充斥着难以启齿的不堪欲望,让他们饱受煎熬。

如果有那能耐,他们会上演全本瓦格纳歌剧式的邪恶,兴高采烈把村子变成舞台,真人演出大木偶戏的丑陋恶行,不遗漏任何不堪的细节,也不放过任何对肉体欢愉的丑恶扭曲……要是他们知道这些行为确实存在、如何进行的话。

他们有无限的为恶能力,却遭无知断然阻拦。他们不知道自己欲求什么,因此他们的欲望存在于没有定义的临驳中,永远只能潜伏待发。

他们热切渴盼最卑劣的堕落,却连最简单的拜物概念也没有,饱受折磨的肉体永远被贫乏的想象和有限的词汇背叛。他们的语言只有粗鲁的咕哝和呱叫,用来表示,比方说,家里养的猪正在生产,而你要怎么以那种语言传达这些渴望?既然他们的恶性是名符其实的难以启齿,他们秘密激烈的欲望也就始终成谜,连自己都不明白,只拘限在纯粹感官的领域,只是未形成思绪或行动的感觉,不受定义限制。因此他们的欲望无穷无尽,尽管确切说来,他们的欲望又几乎可说完全不存在,只有某种烦扰不宁。

他们笃信的那套民俗传说既鲜明又杀气腾腾。在这些落后愚昧的山区居民中,有着巫师、魔法师、巫医及秘教术士等世代相传、划分严格的阶级,而奥秘权力的巅峰看来似乎就是国王本人。但事实并非如此,那名义上的统治者其实是这崎岖险恶王国中最穷的乞丐,承袭了野蛮的传统,一无所有,只拥有“无所不能”这个概念,并透过动弹不得的处境来展现出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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