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青涩
北风
(2022年2月19号~2022年10月15日)
第1章:
旧历十一月,牛拉薄屎下大雪。天就要黑的时候,外面远比屋里亮,“咚!咚!咚!”三声礼炮之后,共产党员陆宏昭人头在三木镇上大旗台落地。据前去看的人说,油松火把把大旗台照得如同白昼,大旗台周围聚集几千人,杨思怀坐镇监斩,刽子手钟一刀是从县上请下来的,雪花漫天飞舞,野外的狐狸“号,号号……”叫个不停,乌鸦围着大旗台转了三圈,不肯离去,“时辰已到,开斩!”没有惊堂木,杨思怀把拳头捶在桌子上,钟一刀赤裸着上身,黑黑的胡须,长长飘着,头上扎着血红色头巾,双手捧起黑黑的大酒都子,猛喝一口酒,从后背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刀,举起来,对准刀刃喷了一口,“壮士,还有何话可说?”“哈哈哈……来吧,快些,我要赶着去投胎!”钟竖起大拇指,“好样的!你是英雄!”“甭废话,我母亲肚子已经疼了三天三夜!再不赶着去投胎,则大逆不道!”头一歪,迎着刀锋,钟一刀抡起就是一下,“卟---”地一声,人头掉地上,弹跳两下,鲜血溅了杨思怀一脸,他下意识双手抹一下温热的脸,“我的个妈哎,死了还要溅人一身血!”钟子期不愧是钟一刀,手起刀落,活儿干得漂亮,斩头如斩草,英雄慷慨赴死,那叫一个轰轰烈烈。
天地间弥漫着英雄的浩气,漫天飞舞的大雪,就没完没了下到鸡叫。
吴洼子的贾家沟,李精妙的女人沈氏,肚子已经疼了三天三夜,守生婆唠唠叨叨,“你倒是使劲呀,又不是头胎,别人生个孩子跟下个蛋一样容易,你说你……”她在屋里来回走动,这是失去了耐心。
李精妙蹲在牛棚前抽旱烟袋,雪花落了他一头一脸一身,烟袋锅一闪一烁,“这孽障,生下来也不要了!”东屋门前站他着的俩个孩子:李秀枝和李建辉,他磕了烟袋锅,要去产房,女人撕心裂肺叫了三天三夜,魂要飞,魄要散,叱咤之声不绝于耳,把他折磨出神经来,他把烟袋绕在烟杆上,跺一下脚,礼炮震天响,冲天火光,亮瞎东天,礼炮声落,几乎是前后脚的事,愣在那里的李精妙,正要钻进产房,“哇----”地一声恸哭,象个大土坷垃,从沈氏神密悠长肉的隧道,倒头坠进沈氏裆里,温热、血污、腥骚一起坠下来。
守生婆大呼小叫,“生了,生了,生了!又是一个带把的!”
“我看就是个孽障,沈氏怎样?”
“母子平安!”
“谢天谢地!”双眼紧闭,双掌合实,在胸前摇晃。
李精妙僵在那儿,这是辰龙年的年末岁尾,都说李建木是陆宏昭投胎所生,杨思怀一度要射杀这个幼小的生命,但忌惮于这些年关山土匪鲁泊年与李精妙的关系日甚,且是他逮捕了李精妙四弟李精准,这过节还在,虽然在这事上,李精树是大义灭亲所至,非杨一相情愿,自此和鲁泊年结了梁,这事要想翻篇,有些困难。
李精树偷鸡不成蚀把米,本想一箭三雕:收纳李精准的未婚妻马凤莲,以解烧心之焦渴;谋个小官当当,是官强于民;领些奖赏,达到不劳而获。
但事与愿违,烂了名声,连根毛也没挣下。
本不想害弟弟,弟弟却因他而死,这是他和李精妙一生解不开的疙瘩。
李精迈虽年长,且行大,但身体很差,严重的孝喘,抽起来象拉风箱,女人死了二年,只有一女李巧巧,丫头倒是伶俐,可终是女的,尿不起一丈二尺高的尿,支不起单被帐篷,老三豪横,老大老二的话他根本不听,原本指望举报老四,能获县太爷奖赏,甚至谋个一官半职,无奈终究是草根,长在土里,缺少必要的铺垫,偷鸡不成,蚀把米,乡里人看他眼神不对。
李精妙生下他口中孽障之后,转眼就过年了,这一年是1928年,不管天地间发生何事,日子还是水淌一样流失。
兄弟四人,若论才智,李精准无人能及,且男生女相,对于男人会的事,他一样不落,对于女人会的事,过眼就熟,过往到关山拉石头的脚力或本地老百姓过往关山,只要一提李精准,准保没事,那里的人念着他的好,做馒头,摊煎饼,织毛衣,裁剪这些事,他看一遍就会,十八岁时,说下七里桥马木匠头生女马凤莲为未婚妻,有年这马氏来到李家,被李精树相中,要调戏此女,结果跌了名声,兄弟之情也就断了,自此,李精树就一忍再忍,机会不期而遇。
沈得放属于强龙,与上面关系盘根错节,既有亲属关系在里头,又有巴结权贵的成分在里头,1928年早春二月,终于如愿以偿做了钟吾县县长,并代行军职。
他的到来让连仲堂很不爽,连家是钟吾县名门旺族,属于地头蛇,家族产业占据钟吾县一半,所以有连半城之称,钟吾县是古人项羽生地,在大秦朝末年,曾经名动天下。
三木镇盛产毛榉,这树是枪之木,下面的乌木镇,赖此树,成了枪镇,自从清末重张之洞在汉阳有了兵工厂,乌木镇手艺人乌三黑从汉阳解甲归田以来,乌木镇能造枪,就成了钟吾县支柱产业,沈连之争,实际上是产业之争,名利之争,最终沈氏在错综复杂的较量中胜出。
自从第一把汉阳造问世以来,枪的需求量一直有增无减,价格有跌有涨,跌三毛能涨上去一块,起起伏伏,乌木镇先是自己做枪,后来发展成一片,再后来雇佣别人做,很快成了枪的集散地,毛榉价格节节攀升,成了钟吾县支柱产业中重要物资,那叫一个肥,在有枪就是草头王年代,渐渐外地人也做起枪枝买卖的生意。
乌三黑演义了传奇,他规避了辽十三的短处,在枪的长度度上修复了中正式步枪的尺寸,为此陈诚单独带着枪械师来过乌木镇,最终承认乌氏造枪,优于辽十三、刚刚兴起的中正,由于政治原因,加之乌恃才傲物,它的命运只能淹没在民间鱼虾俱泻的时间长河里,如果他肯低姿态,以领袖马首是瞻,说不定在枪的演义史中,乌氏造的枪也能独树一帜,可惜了。
在此之前,他们台面上、私下里有过你死我活的斗争。
钟吾县新来的县长沈得放,走马上任不到一天,夜里被人杀死在县衙里,八十多名警卫人员,其中不乏大内高手,愣是没有人发现,这事有些蹊跷,查来查去,觅踪探不到底,一时谣言四起,人心浮泛,没有人说得清来龙去脉,是旧怨还是新仇,有传言说是活跃在上海的共产党打狗队所为,沈得放曾经在上海警察局干过,据说手上沾过共产党的血,后来我查阅档案历史,发现传言与事实不符,当时的中央特科,主要活动在上海,且力量薄弱。但政治上的事,从来都是难以说清,明明知道这事与连家脱不了干系,却拿连家没有办法。
凶手轻车熟路,怎么做到的?这连家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不言而喻。连家要洗白自己,就得找个替罪羊,往共产党身上泼脏水。
三木偏于滨北之一隅,且陆宏昭身份无人知晓,共产党身份扑朔迷离:本来就是1923年的党员,由于历史原因,查不清楚,1950年予以追认的。杨思怀之所以杀了陆宏昭,借口是杀人越祸,杀的不是一般人,是县上的另一名有很深背景的大员,连仲堂也死了,县长的案子还未破,这真是按下葫芦起了瓢,所以就污蔑陆是共产党员,但当时杨思怀不知其身份,拿他顶罪,但显然不是一个案子,没能糊弄过去,省上批复:限期破案,无奈案子扑朔迷离,几种皆有可能,最后锁定为关山的土匪鲁泊年部所为,理由是:沈得放曾经在省上清剿过鲁泊年,连家花重金砸向省府,再派新县长牛奉山来,他集结了当时钟吾县所有军队,驻军一个师,这还不包括警察,是走漏了消息,还是顽匪更豪横,使用了各种下三滥之手段,辣椒水外加滚木雷石,一个个被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损兵折将,既然打不了就招安,把李精准找了去,希望他能够说服动员他的朋友,要不将以通匪论处,年轻的李精准,哪会为五斗米折腰,视权贵如粪土,结果绑了他上关山,被流弹误伤,抬回来不到三天,一命呜呼。
在浙江张静泉的墓中,发现一张名信片,在一个拐角,隐约有“陆宏昭”三个字,1923年陆参加完在广州的中共三大,回到上海,1926年受中央派遣,回到滨江的钟吾县,因为三块大洋的问题,被手下人出卖,说陆是杀害大员连仲堂的凶手,在旅馆被捕,作为侦揖队长的杨思怀,正愁没法子破案,这神来之一举报,救了他的急。
后来,一名记者去浙江旅游,参观张人亚纪念馆,看到那三个字,尘封的谜底才揭开,此陆就是钟吾县的陆宏昭,一切板上钉钉,这时已经是1985年了,我们愧对英雄!人家是货真价实的共产党员。不需要杨思怀之流污蔑,更不需要共产党追认。
历史的碎片,在岁月之河飘荡多年,终于被串连在一起。其情节复杂曲折,令人荡气回肠。
李精准死了,李精妙知事情来龙去脉,把李精树骂个狗血喷头,事后,兄弟分离,老死不相往来。
慧及不寿,情深必伤。
马氏凤莲痴情,落发为尼,在莲花庵做了尼姑,李精树后来娶妻张氏,但还会隔三差五去莲花庵调戏准弟媳。
李建木长大,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甚至有些二,有些木,22岁那年夏天,他的未婚妻梁氏冬青赶来渡夏,当时正赶上大雨滂沱,他们在床三天三宿,第四天放晴,梁氏哭着走的,许多人摸门东。
李建玉或许偷窥一二,就趾高气扬对李精妙说,“大(方言:爸),他就是个憨熊,送到嘴边的肥肉不吃!”那一年李建玉十八岁,一针见血指出问题关键之所在,由于小儿麻痹症,这个看一见即可洞察到人心底的人,一脸褐黄色麻雀斑均匀撒在脸上,象星星,一双小小的圆圆的麻雀眼机警灵活眨动着,善于捕捉人瞬间的微表情,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一条腿直一条腿弯,走起路来象点豆子,一走一点一歪,喜欢留着汉奸分头,少慧,天资聪颖,从完小一直读到高小,能写会算,精于推演。
他的婚姻可不象二哥那样一歩三个坑,十七岁那年,他把在完小里和他一起念过书的柳淑琴带到家里,这个一直让他魂牵梦绕多年的小妮子,不知耍了甚手段,让她象胶布一样粘贴到他身上。据熟知李建玉的人说:这个柳淑琴,高傲得很,别说相貌平庸、甚至丑陋的李建玉她看不上眼,就是贾云龙那种人高马大,且相貌英俊的人她都看不上,要嫁就嫁大英雄,僻如陆宏昭,不管他是哪路英雄,受人敬仰,每年清明,无名祭扫者不计其数,英雄栖息地,愣是被祭拜的人,踏出一条路,好心人捐赠沙子水地,泥瓦匠捐工,修砌了一条比官道还宽的路,英雄早逝,可见浩气天地长存、功德自在人心!贾云龙那家伙象大象,显得有些笨拙,且只上到完小,曾经也是柳氏的热烈追求者之一,但那是昨日的黄花,这会儿,柳氏正大着肚子,恹恹欲睡。英雄没嫁成,却躺在狗熊的怀里乐不思蜀,她是怎么着了李建玉的道?
李精迈一病呜呼于第二年四月间,留下个孤女李巧巧,那一年她八岁,夫人先他而死,是生巧巧时死的,且身体不好,李精妙甚是伤心,把巧巧带回家,并让自己的大儿子李建辉过继到李精迈名下,值钱的东西,只有一棵歪脖子老榆树,那是李精迈最值钱的家档,李建辉拧巴了几天,愣是不愿意。
李精迈死时32岁,正值壮年,除了一片泥土都未铺完整的宅子,只有一大间窝棚,老三李精树和老二不兑付,那些天躲外面去了,半个月之后回来,艳阳高照,走在路上心不在焉,因为他亏了心,李精迈生前待他不薄,想想对不住亲亲大哥,经常惊悚哆嗦,口里喃喃自语,“四弟,你要相信我,那种事不是我干的,是有人给你三哥泼污水,以讹传讹,就成了铁的事实!”可老二夹在那儿,实在是不好办,李精树绕不开二哥这根桩,李精妙找过他,并和他谈及过继李建辉的事,他手一扬,“这个你不用和我商量,爱咋弄咋弄,那是你的事!没人图他那三斤豆子二斤芝麻!”这话像刀,砍出深深白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