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清脆的铜锣声迅速响起,被来自北方的朔风瞬间送遍整个雪野。
听到铜锣声,正在溃退的残兵败将们,精神俱是一松。腿脚迈动得愈发利索,脸上的表情也不再像先前一样疯狂。
正在被亲兵倒拖着逃命的黑豹营指挥使康延陵,却又将双腿插在雪地中,不肯继续跟着大伙一起逃命。抬手抹了把血水和泪水,他扯开嗓子大声悲呼,“站住,全都给我站住!给我杀回去!胆小鬼,你们这群胆小鬼。被一群乡勇给打垮了,你们,你们回去后统统难逃一死!”
“不怪咱们,是白马营,是白马营先跑的,他们冲垮了咱们!”两名家将拉着他的腰带,拼命将他往山下拖。另外十几名亲兵用刀尖对着渐渐追上来乡勇,且战且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悲愤。
此战打成这般模样,绝对不是黑豹营的过错。全营总共五百多名将士,在先前跟李家寨乡勇的对射中,损失还不到一成半,远未到伤筋动骨的地步。然而,谁能料到,在敌军手中损失还不到一成半的黑豹营,却被白马营的溃兵给干翻了两成多!此外,还有超过四成的弟兄被白马营的溃兵协裹着逃走,根本来不及朝敌军发出一箭一矢!
“站住,全都给我站住!胆小鬼,你们这群胆小鬼,军法饶不了你们,饶不了你们啊!”康延陵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让我去死,让我去死,死在战场总好过死在自家刀下!”
被哭声搅的心烦意乱,家将头目康勇猛地一咬牙,停住了脚步。“康义,康才,康福,你们三个保护将主先走!其他人,跟着老子断后。幽州男儿,死则死尔!”
“幽州男儿,死则死尔!”几名亲兵惨笑着停住脚步,与康勇并肩而立。
虽然主阵那边已经鸣金,但吃了如此惨的一场大败,白马和黑豹两营的指挥使,恐怕都要在劫难逃。唯一可能的保命办法,便是证明他们的后撤并非出自本意,而是被忠心耿耿的亲兵所“劫持”!
能担任“劫持”将主逃走罪责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家将头目,亲兵都头康勇。他是康家的家生奴,从小就做了康延陵的跟班儿,主仆之间情同手足。
“不可,不可,康某岂能让你们替死!康某自己去,自己去死!”康延陵立刻明白了康勇的打算,拼命挣扎,脸上淌满了淡红色的泪水。然而,他的力气却仿佛全用尽了,始终都不能挣脱另外一名家将的掌握。
“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康义,康才,康福,三个被点了名字亲兵,拖住康延陵的手臂,连拉带拽,拖着他从被溃兵踩硬的积雪上疾滑而下。转眼,就把其他溃兵全都甩在了身后。
“死则死尔!”“死则死尔!”“死则死尔!”家将康勇带着十几名康氏家丁,大叫着扑向了追过来的李家寨乡勇,就像一群扑火的飞蛾。
第八章 雄关 (七)
第八章 雄关 (七)
再勇敢的飞蛾,也不可能扑灭火焰。
更何况这团火焰烧得正炽。
家将康勇只挡了一个照面儿,就被陶大春用钢刀劈得倒飞了出去,鲜血淋漓洒了满地。另一名家将主动滚倒,试图去攻击陶大春的下盘。旁边一把横刀迅速撩了起来,将他握着兵器的胳膊齐肘切为两段。
“啊——”受了伤的家将用左手捂着伤口大声哀嚎,却没有得到任何怜悯。沙场之上,对敌人怜悯等同于自杀。陶大春毫不犹豫地一脚踩断了此人的肋骨,随即又有十几双大脚陆续踩了过去,将此人直接给踩成了一团肉饼。
其他几名家丁勇气耗尽,转身逃走。乡勇们从背后快速追上他们,给了他们每个人一刀。几个跑得腿软的溃兵跪地求饶,乡勇们迅速从他们身边跑过去,横刀不停下剁。当整个楔形队伍跑过之后,地面上已经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
另外一伙溃兵被乡勇们追上,从背后剁得血肉横飞。没有任何人再敢于转身迎战,来自幽州的劫掠者们,宁可屈辱地从背后被乡勇杀死,也不肯停下来捍卫自己的尊严。而已经杀出了气势的乡勇们,则越打越顺手,排着整齐的阵列,朝着沿途被追上的每一个目标发起攻击,下手绝不容情。
三百多乡勇,追着超过自己两倍的劫掠者,如群虎赶羊。每一步,都有羊儿倒下,惨叫声和求饶声此起彼伏。每一步,羊群的规模就缩减数分,鲜血和碎肉洒满了山坡。
山坡上,已经被踩硬的积雪,迅速与落下来的血浆混合在一起,转眼凝结成冰。一片巨大的红色冰盖儿,在“虎群”所经过的沿途显现出来,被冬日的阳光一照,诡异得令人不敢直视。
陶大春不知道自己一路上杀了多少敌人,也没有功夫去细数。只记得最开始的时候,自己还需要砍上好几刀,才可能粉碎对手的抵抗。而到后来,则只需要一挥跟胳膊便能了账。敌军变得一个个弱不禁风,步履蹒跚。而他和他身边的弟兄,则越战精神和体力越充足,根本感觉不到任何疲惫。
“嗖嗖嗖嗖嗖嗖嗖……”半空中,忽然飞来一阵箭雨,将正在逃命的溃兵,迎面放倒了一大片。陶大春愣了愣,本能地放慢脚步,挥刀保护自己的面部和没有铠甲遮挡的脖颈。“嗖嗖嗖嗖嗖嗖嗖……”又一阵箭雨从半空中落下,将他身边的乡勇射到了两三个,同时却将溃兵至少放翻了二十余。
“小心,山底下阵形未乱!”潘美抱着一个巨大的雪球追上来,大声提醒。身背后,铁甲断裂处隐隐有血迹凝固,然而他却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疼。把雪球当作盾牌挡在身前,继续大声补充,“见,见好就收。子明说过,如果敌军主阵未乱,咱们不得主动发起攻击!”
“等我看看……”陶大春意犹未尽,伸开胳膊,示意同伴们一起放缓脚步。同时举目朝正前方凝望。第三波羽箭疾飞而至,杀死更多的溃兵,也在他面前的雪地上,“种”下了密密麻麻的一片雕翎。
侥幸未被射中的溃兵们愣了愣,哭喊着调整方向,分成一左一右两股洪流。几名没杀过瘾的乡勇跃过陶大春和潘美,尾随追杀。才追出三五步,第四波羽箭又至,将溃兵中最拖后的两批连同他们几个一道笼罩在内。
“止步,止步,小心羽箭!”陶大春挥舞兵器,果断下令停止对溃兵的追杀。潘美则将手中雪球向前奋力掷出,低头冲到箭雨刚刚落下的区域,从地面上拖起一名受伤的自家弟兄,掉头便走。
十多名刚刚跟上来的乡勇受到提醒,也纷纷丢下兵器,冲到先前羽箭覆盖处,拖起受伤的袍泽。楔形军阵里的其他弟兄,则挥舞着兵器,朝着前方一百多步远的敌军,发出轻蔑的咆哮,“噢——,噢噢——噢噢——”
他们的确有资格蔑视对方,明明拥有两个营,一千多名生力军,却不敢上前接应其他幽州同伙。为了阻止汉家儿郎驱赶溃兵冲击他的本阵,居然狠下心肠朝着自己人放箭,将原本有机会逃离生天的近百名同伙,全都射死在阵地前。这种行为可以说是杀伐果断,也可以说是狼心狗肺,胆小怕死。毕竟汉家儿郎这边只有三百多人,还不到幽州生力军的一半儿。幽州生力军如果主动上前堵截,完全有可能将溃兵全部救出生天!
“射!继续射,阵前一百步!敢靠近者死!”幽州左厢苍狼军都指挥使马延煦抬手擦了一把嘴角处的淤血,咬着牙命令。
杀自己人的滋味不好受,而不下令用羽箭将溃兵射醒,万一他们直接冲进主阵来,剩下的两个营幽州军,难免就要步黑豹营的后尘。
慈不掌兵,他相信自己的决定,是此刻最为正确的选择。虽然,此战之后,他有可能背负一辈子骂名。
“回去之后,若是有人拿今日之事做文章,我与你并肩应之!”记室参军韩倬不愧为马延煦的知交,走上前,毫不犹豫地给出承诺。
“若不及时射杀了他们,还不知道多杀弟兄要被他们拉着陪葬。此事,末将回去之后会立刻汇报给叔父,有他在,谁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指挥使韩德馨,也非常佩服马延煦的杀自己人的勇气,压低声音,郑重承诺。
三个聪明人出身都非常“高贵”,如今又都怀着向大辽皇帝证明幽州人与契丹人一样忠诚敢战的心思,所以算得上“志同道合”。其他幕僚和武将们,虽然心里觉得马延煦的举动有些过于歹毒,这会儿却是谁也没勇气当面说出来。
仗打到这个份上,即便能取得最后的胜利,也没什么功劳可捞了。而无论是为了严正军纪,还是为了杀鸡儆猴,都得有人为刚才的失败负责。这时候,再跟主帅对着干,等同于毛遂自荐去当替罪羊!
“高手,那个带兵的大个子,本事相当高!居然能忍住不往上扑!”耶律赤犬的思路,与所有人都不一样,正当大伙在为射杀自己人而暗暗难过的时候,他却忽然指着山坡上已经停住脚步的追兵大叫了起来。“看,他们后撤了,居然后撤了!你们看到没有,敌军果断后撤了。还把受伤的同伙也都抢了回去!这哪里是一般的乡勇啊?要我说,汉国的边军,都只配给他们提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