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看到别家被打死了扔出城外的小倌,他回来之后更是害怕得几日都睡不好,功课也频频出错,被千飏好一顿重责。他并不怕死,可是这事若真的暴露了,死得这般不堪不说,还会害了千飏。
然而他所有坚守的秘密,都被那个突如其来的吻给打破了。多少日的等待和渴望,长久的在黑暗中挣扎,一丝微末的光芒,都被他当成了光明的希望,直到随后而来的一顿毫不留情的痛打,才幡然醒悟,这不过是一场幻觉,可是当幻觉破灭的时候,在藤条下辗转挣扎的他,却连委屈的眼泪都掉不下来。
若没有那一次,这个秘密,他会带进坟墓。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不是自己的千万不要强求,他身边不幸的例子实在太多,能得兄长的爱护已经很好了,就这样看他娶一个温柔美丽的嫂嫂,看他生一个肉乎乎的小孩,看他学着怎样当一个父亲,看他怎样宠爱自己的孩子。每到节日,便过来本家看他一眼,安静地享受着来自兄长的情谊,安静地过完一世……
可是他想了那么久的感情,就这么突兀地摆在他的面前。冷心冷情不苟言笑的大哥,醉态之下居然紧紧搂着他,吻着他,连犹豫和挣扎都没有,他沉沦了……
他相信,在大哥千飏万年冰川的心底,定然也埋着与他相同的感情,就算也许不如他所期望的这样深这样浓,也定然是有的,他相信,这石头般冷漠的面容背后,定然藏着如春水一般温和而暖人心脾的微笑,只要他坚持下去——他一直将千飏教导他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作为信条。
即使在受到那样的伤害之后,千飏提出的另外一个赌约,仍然成了他溺死之前救命的稻草,明明是海市蜃楼一样的胜利机会,他仍然愿意一试。也许到他临死的那天,会为这样的执着感到可笑,可是目下,在追逐的途中,他无力喊停,无法放弃,千飏身上的伤疤,千飏临风而立的身姿,千飏深不可测的眼睛,种种一切交织成蛹,而他,只能躲在其中当一只仰望天空的小肉虫子。
偶尔也会想想,要是日后千飏真的接受自己了,会不会为昔日的种种行为忏悔,尔后自己又不禁为这样的幼稚想法而失笑。只是想得多了,原本一点点浅浅的幻想,却在心底长成阴暗而扭曲的藤。
以往的那些话,撒娇也好倾诉也好,怨恨也好欣喜也好,他不敢说,如今,在心头死命地割舍下灵魂深处的纠缠,终于有了勇气,却不想再开口。
有些话,一辈子只能说一次……
千飏拍暖了药膏,伸手去解他的衣襟,他只是略微挣扎了一下,便别过头不再动弹。
“为什么要回来?”千飏淡淡地问道,手上不停歇地给他上药,这屋里虽然烧了碳,不过北疆的冬天可不是闹着玩的,梁军不也是想趁着大雪封山粮草供应不足的时候偷袭得手。
其实他的心中远没有表现的这么平静,千影的答案他预想得到,拒绝,又想亲耳听——失而复得,是上天垂赐的幸运,有第一次,未必有第二次,有多少人,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树欲静而风不止……
“为什么要回来。”见千影并不回答,心中微微一滞,顺口又问了一句。手上仍然平稳地给他揉着青紫的关节——千影以刚刚能提起长枪的体力,一枪射过去便掀翻了敌将。“我给老秦的信你应该看了,看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千影沉吟半晌,方才缓缓说道:“你到底是我哥哥,就是吃的那碗白饭,也是大哥给的。爹从来都不把我当儿子。我活这么大,连口粮都是从大哥嘴里讨得的,大哥有危难了,我怎么能不回来。若是那日就破城了,我也会立刻殉身。我再不济,日子也比四哥强一些,这些都是得大哥多年照顾,欠下的,总要还。”
当年你能挺身挡住父亲残暴的棍子,为何那次,你却没有来——为何,你给我的,依旧是漫无天日的痛苦,为何,亲手将我的希望一个个撕碎……
千影说了这许多,却没一句是千飏所等待的,千飏一时也分不清,他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是在赌气,还是真的已经放弃了。“我何时要你还什么了?!”有些好心当了驴肝肺的愤怒,还有些被误解的委屈。
是啊,在礼法的范围之内,没有那个嫡长兄能有他这般对庶出兄弟爱护了,可是……想来,自己有多不能接受秦朗,千飏就有多不能接受自己吧。千影笑道:“也是,千影说这话混账了,原也是还不起的。大哥去休息吧,弄不好还有一场大仗要打。回头等咱们胜利了,千影的混账之处,再由大哥处置就是了。”
“千影!”千飏怒喝一声,对上他带着些自嘲的无辜而哀伤的眼神,怒火顿时矮了一头。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不能再理直气壮地教训这个小混蛋了,每次面对的时候,都不免有些心虚,尽量不去看他的眼睛。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失去了作为一个兄长的资格了……
“将军!千影现在好歹也是挂了下将军的军衔,将军此为,是让千影做逃兵么?!”千影高声道。那信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千万不要让他知道,他就这么不可相信么——“你若一早就认为我不是个东西你何苦带我来这里,你何必苦心教导我这么多年!?给我口饭吃我便感激您一辈子。那些功课又无趣又沉重,你还总打我,到头来真的危难了您居然不让秦朗告诉我——我废了又怎样,我提不起枪杆又怎样,照样退敌!”
“千影!念你还伤着今日不跟你计较,一次侥幸就又眼睛看天上了?!做事不计后果这毛病扳过多少回了!?若是那附近有敌军呢,若是你这胳膊再治不好呢?!若是正赶上屠城呢?!”千飏被他一击,立刻拍了桌子怒道。尔后马上反应过来,小子,和他耍上心眼儿了,宁可激怒了自己也不愿意继续刚才的话题。
不过,这个小鬼依着一次次的“侥幸”,倒是见缝插针帮了许多忙……
想来,每次都是他带开话题不给他再继续纠缠的机会,而他也总是顺从地掐断话头,将心事深埋。这回自己开始动摇了,他却千方百计地将话头引开,而自己还差点真的上当了。
千影被他一吼,又低下头去,哀哀地说了一句:“哥总是在想后果,可是人这么短的一辈子,想了后果,还有多少时间做别的想做的事情……”见千飏不说话,心中苦笑一声,又惹恼了他了吧……“哥,即使我之前就知道现在的后果,可是我也不怕,哥,我只怕到死的时候,会为了没做到的事,没努力的事而后悔,那便是再投身到显赫之家,也无法弥补的缺憾,我怕来生,还在后悔……”
心中某道坚固的墙显出清晰的裂痕,千飏抬手抚摸着他的头发,狭长的眼睛里,是千影从未见过的坦然。
——我也怕啊……
面对千飏泄露出来的丝丝缕缕的情绪,千影却呵呵笑了一声,声音里,是他也不曾预料到的苍凉……
千飏错愕当场……来生再续
听着那否定的苍凉笑意,揉着他头发的手指顿时停住,滞涩在空中。难得的坦然目光,也蒙上了一层黯然——那么多的伤害累积下来,信任怕是早已被破坏殆尽了吧……
千飏干笑了一声:“你休息吧,这回做得不错,不过以后不要擅自行动了。待打完仗了,开春之后,哥带你出去骑马,看看边疆的春色。”他想说的那些话,想表达的那些情绪,终究因为没有合适的气氛而告终,说出口的,永远是这样用来敷衍的淡而无味的措辞。
千影望着自己大哥刻满硝烟的脸颊,望着那些许干涩的笑容,有些哽咽,他的大哥,从来的说一不二,说用藤条就不上板子的人,合适面对他的忤逆也开始束手无措了——这样的生疏,想来却是由于他的不识好歹而自己造成的吧……
见千飏打算离开,千影幽幽说道:“哥,你永远想得比我多,比我全。千影却想不了那么长远的事。千影只想问一句,就一次,哥,如果我们不是亲兄弟,也不可以么?你当真,没有半点喜欢我么?”
还是问了出来,只是,已经不是那么执着于答案,语气也没有了以往的迫切,曾经那样想要的回应,如今仿佛回答也可以,不回答也无所谓。他只是想这样问,至于千飏的答案,没有多大意义了……
千飏听到他的提问,停住离开的脚步,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他先是为这样的心情愣了一下,尔后见千影一脸并不指望他能回答的表情,略微犹豫了一下之后,回过头来定定地看向千影,似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般,“我……”
“将军!梁军又攻过来了!”小武突然急吼吼地闯了进来,满室幽微的暧昧被灌进来的风吹得烟消云散。
“嘭————”突然一声巨响砸在头顶上,天崩地裂的震荡中,屋顶上的灰尘噼里啪啦往下掉。
“遭了,是攻城车!”这声音他太熟悉,熟得连日来梦里都是这个沉闷得如同碾碎骨头的声音。千飏望一眼千影,咬咬牙,眼睛一瞪喝令道:“小武留下看着千影,再乱跑给我试试!”后面那句自然是对着千影说的。说完便转身匆匆离去。
那是千飏战斗生涯中最为黑暗的一战,几次三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