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同前世每一个雨打芭蕉的夜里,同样落寞的两个人,在呼呼作响的屋子里对弈。
其实那时候连对方的底细都不知道,不问来路,也不问去处。
仅仅是因为偶遇,而后相识,彼此闲得无聊时下下棋,喝喝茶。
如此而已。
可是这几乎算是沈紫言那段灰色记忆里,最大的亮色了。
她家破人亡,独自委身在这寺里,心中的寂寥,又有谁人知晓。恰巧此时遇见了静虚,不过是惊鸿一瞥,二人连话也未说上几句,似乎自有一种默契,不必多言,便心知肚明。
算得上是前一世的知交了。
这一世沈紫言再次遇见她时,几乎下意识的便想回避。其实也不过是心中的不安,只是不想再想起前世那些悲催的回忆。每次想起,就如同扒开结痂的伤疤,一阵阵痛楚袭上心头。
静虚静静的看着她,笑得云淡风轻,“你来了。”沈紫言微微颔首,“我来了。”静虚莞尔一笑,“初次见你还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正是豆麾稍头二月初的好年纪。现在再见,你已为人妻。再过得一年,你若是再来,也该是为人母的人了”
沈紫言脸上微热,没想到她一眼就看出自己有孕的事实。杜怀瑾虽站在远处,只将眼看着梅花,眼角余光却勾着沈紫言,见了她娇羞的神色,眼里透出了些许暖意。静虚就淡淡说道:“外间天寒,进屋来吃茶。”
沈紫言正巧有话要司她说,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静虚是尼姑,杜怀瑾却是不便进她的屋子。正思付着,杜怀瑾已经飘飘走到了院门口,回头望着她笑了笑,“待会来接你。”沈紫言心里微微一动,眸子里不由自主的就流露出了阵阵温情。
静虚见了,微微一笑,迎着她进了屋子,就开始煮茶。沈紫言飞快的扫视了这禅室一眼,其中的摆设,和她上一世所见,一般无二。所不司的,只是多了许多经书。应该是她这几年搜集所得。
香炉里燃着几缕檀香,沈紫言坐在靠窗的榻上,心中一片清明。静虚缓缓替她斟了一杯茶,也在她对面坐下了。沈紫言一面吃茶,一面寻思着该如何向静虚提起那事。已经是多年以前的陈年日事,说不准浸透了怎样的心酸,此时提起,未免有勾人眼泪之嫌。
对面静虚已经声问:“你有心事?”沈紫言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笑了笑,放下茶盏,漫不经心的问:“你祖籍可是在扬州?”凭着前世依稀的记忆,沈紫言记得静虚偶然有一次提过,她自小生在扬州,却长在这金陵的慈济寺。
静虚点了点头,“不错,正是在扬州。”沈紫言又抿了一口茶,“你俗家可还有什么亲人?”静虚脸色一黯。沈紫言知道戳中了她的心事,紧张的等待她答话。一瞬不瞬的观察着她的神情,希望从她脸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来。过了一阵,静虚才缓缓说道:“那时年少,也不大记得事,只隐隐记得有一个兄长,只是时隔太久,后来也无人对我提起,是以我也不知是真是假。”沈紫言眼中一亮。
按捺住惊喜的心情,又追问道:“那时你可曾投靠在你亲戚家?”静虚微微一愣,虽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还是缓缓点了点头,“后来年岁渐长,也记得些事情,只是我那亲戚没多久就过世了。我无处脱身,几乎流落街头,跌跌撞撞的,也不知怎的就迷了路,幸得这里的圆方师太偶然经过,便收留了我。”
这么说,西晨风多半就是在那时候彻底失去了静虚的消息。
静虚眼中一片寂寥之色,“不管俗家有没有家人,这一世,总是不能相见的了。”沈紫言狂喜得双手都微微颤抖,好容易在按捺住了自己的思绪,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此,“我认识一个人,他少年时和妹妹失散,据说他妹妹是在被人从扬州送到金陵以后没多久,就失去了消息。”
静虚身子一颤。
眼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期盼,“那位公子,叫什么名字?”沈紫言笑了笑,“现如今是叫西晨风,只是不知从前是叫什么。”静虚脸色一白,眼眶蓦地就红了。沈紫言看她神色有变,忙问道:“怎么了?”
静虚微垂下头,拭了拭眼角,强笑道:“我虽不大记得事情,可这些年总是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有位慈爱的妇人一次又一次的唤着晨风,晨风,又唤着晨雨,“”沈紫言激动的握住了她的手,“这么说,你们十有八九就是失散多年的兄妹了!”
静虚眼睫微颤,声音带着几分飘忽,“可是我那亲戚曾露过口风,说我俗家姓‘李’,沈紫言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说不准是这些年他隐姓埋名也未可知。”话刚刚说出口,沈紫言就暗自懊悔。
自己话说得满了,若到时候西晨风和静虚并无半点关系,自己又该如何收场?
可是心里还是很急切的,想要让西晨风和静虚见上一面。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生离死别。西晨风一直暗中帮着杜怀瑾做了不少事情,沈紫言也希望,能真正帮他一回。鲜有人知道,在他风流不羁的皮相下,隐藏着怎样一颗孤独敏感的心。
静虚显得有些紧张了起来,再也没有了当初的从容,目光闪烁的说道:“过了这些年,容貌已经与过去大为不同,又没有信物,如何能知道?”沈紫言很能理解她的心情,这些年她都是一个人度过的,这下突然冒出一个亲哥哥来,心里不平静也是人之常情。
沈紫言就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想你们若真是至亲骨肉,不用信物,也能彼此认出来。”静虚呼吸有些急促起来,“那,什么时候能见他一面?”她急切,沈紫言又何尝不急切,微微笑道:“你放心,他就在金陵城,你若是答应了,我立刻就传个音给他,今天你们就能相见了。”本欲说在绮梦楼,想了想还是硬生生咽下了。
静虚手足无措的绞了绞袍子,一张脸憋得通红。沈紫言就说道:“我看不如这样,我今日先不和他说,只让他来慈济寺走一遭,你在一旁看上一眼,可好?”静虚忙不迭点头。沈紫言就站起身来,笑道:“我现在就去说一声。
静虚亲自送她出门,沈紫言就冲她眨了眨眼,“你待会可得看仔细了。”静虚微垂下头,点了点头。沈紫言刚出了禅院,就见杜怀瑾独自一人倩在那梅树下,身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光是这样远远的看,就觉得只要有他在那里,天地山,都为之黯然失色。偏偏他披着黑狐裘,和这苍茫白雪相映衬,更显得风神俊秀,俊美非常。似乎觉察到她的目光,杜怀瑾抬起头来,朝着她望来。
二人目光交接,杜怀瑾立刻就拔腿走了过来,将她的手棒在了手心,吹了几口气,又搓了搓,直到她微冷的双手变得暖和起来才罢休,“说完话了?”
沈紫言只是含笑凝视他,“三郎,我找到西晨风的妹妹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相认(四)
杜怀瑾怔住。
过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眼里有一闪而过的狂喜:“当真?”沈紫言笑着点头,“虽然还有些不能肯定,可十有八九,就是了。”杜怀瑾整个面庞都亮了起来,更是俊秀非凡,“那可得赶紧告诉西晨风才好。”说着,作势就要唤人去说。
“略等一等。”沈紫言拉住了他的衣襟,“你猜猜西晨风的妹妹是谁?”杜怀瑾不过略略一思付,便笑道:“难不成,就是方才那姑子?”沈紫言白了他一眼,“你就不肯让人也得意一回。”
杜怀瑾眉开眼笑的棒着她的面颊啄了啄,“真是痴儿。你方才只见过那姑子,现在就来和我说这事,我若是还猜不出,岂不是傻子?”沈紫言也不过是随口逗趣的话,哪里就当真了,闻言冷哧,“你暂且不可叫他知道。”
杜怀瑾愣了一愣,“怎么了?”沈紫言低低叹息了一声:“静虚此时心绪未宁,这事猝不及防,她还未想好如何招架,只想远远的看上一眼,心里也好有个底数。”杜怀瑾明白了她的意思,点点头,“那我就只说让西晨风来慈济寺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