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亮,号声便响起来。人们起了床,卷起被单,牛车夫们去给牛上套;监工处官员带着助手们从睡觉的房子里走出来,监工们也来了,他们正询问下达什么命令,怎样干。从车上卸下绳子和绞盘,把一对对的牛沿道路排列在两根粗绳旁边。现在只差印度航线上的大船了。这是一个用厚木板放在6个带硬木轴的大轮子上做成的平台,比要运的巨石稍大一些。来的时候要靠人力拉,卖力气的和指挥卖力气的都高声喊叫着,一个人不小心一只脚被轮子碾住了,只听见一声嚎叫,一声无法忍受疼痛的呼喊,这趟运输出师不利。巴尔塔萨尔就在很近的地方牵着他的那对牛,看见那人血流如注;他突然又回到了15年前的赫雷斯·德·洛斯·卡巴莱罗斯战场,时间过得多么快呀。对于他来说,痛苦已经司空见惯,但这一次来得太早了一些;那人已经走远了,一直在喊叫,人们用木板把他抬到莫雷莱钢去,那里有个诊所。巴尔塔萨尔在莫雷莱纳跟市里蒙达睡过一夜,世界就是这样,让巨大的欢快和巨大的痛苦、让健康者宜人的气息和腐烂的伤口的臭气聚在同一个地方;要想发明天堂和地狱只消了解人体就够了。地上再也看不到血迹,轮子碾,人脚踩,牛蹄子踏,土地把残留的血吸干了,只有被踢到旁边的一块鹅卵石上还带点颜色。
人们小心翼翼地松手中的绳索,倾斜的平台非常缓慢地下落,最后与泥瓦匠们打起的平平的土墙对好,现在需要的是科学和技艺了。车的所有轮子下都垫着大石块,使巨石被拉着在树干上挪动和落在平台并且滑动的时候车不至于离开土墙。整个表面都撒上土以减少石头回声,唉——幄;一边的牛比另一边的拉力大,没有准备好,唉——喔,开始拉了,200头一齐动起来,先是猛地一拽,随后就使起劲来,但马上又停下了,因为有的牛滑倒了,有的往外扭,有的往里歪,赶牛的人缺乏意识,绳子狠狠地磨在牛背上,在一片呼喊、咒骂和鼓动声中终于用几秒的时间校正了拉力,巨石在树干上前进了一拃。第一次拉得正确,第二次错了,第三次纠正前两次造成的误差,现在这边的牛拉,那边的停住,巨石终于开始在平台上挪动起来,下边仍然垫着树干,直到失去平衡,巨石才猛地下滑,掉在车上,砰地一声响,粗糙的棱角咬住了木梁,一动不动了。如果不出现其它问题,那里是否垫着土都无关紧要了。人们带着又长又结实的杠杆爬上平台,趁巨石尚未完全放稳用力撬起来,另一些人则用铁棍把能在土上滑动的木垫塞到巨石下面,现在就好办了,唉——喔,唉——喔,唉——喔,大家都起劲地拉,人和牛一齐用力,可惜唐·若奥五世没有在最高处拉,没有人能比他拉得更好。两边的绞车已经不用,所有拉力都集中在那台沿宽的方向捆住巨石的绞车,这就够了,巨石似乎变轻了,不费力地在平台上滑动,只是到最后重量完全落到平台上时又好地响了一声,车的整个骨架都吱吱作响,要不是地面铺了一层层鹅卵石,非得连轮辐也陷下去不可。把车轮下垫着的大石块取出来了,现在车已不再有溜动的危险。这时候木工们上去了,手中拿着石工锤、钻和台子,在厚厚的平台靠近巨石的地方隔一段距离打一个长方形的洞,在洞里打上楔子,然后用粗粗的钉子把银子钉紧,这是个费时间的工作,其他人在那边树荫下面休息,牛一边反刍一边摇动尾巴驱赶苍蝇,天气很热。木匠们完成任务后响起号声,监工处官员来下达命令,把巨石捆在车上,这由士兵们负责,或许因为他们富于纪律性和责任心,也或许他们习惯于捆绑大炮,不到半小时巨石便牢牢捆住,一道又一道绳子,使之与车浑然一体,一动俱动。活儿干得干净利落,不用任何返工。远远看去,这辆车像个甲壳虫,像个又矮又胖的短腿乌龟;由于满是泥土,又好像刚刚从土地深处爬出来,好像它本身就是土地的延伸。人和牛都在吃晚饭,然后休息一会儿;如果生活中没有吃饭和休息这两桩好事,那就无须建造什么修道院了。
人们都说坏事不持久,尽管由于它带来的烦恼有时使人们觉得它持续很长时间,但有一点毫无疑问,这就是好事不永存。一个人听着蝉鸣惬意得昏昏入睡,这不是酒足饭饱,而是有自知之明的胃把很少的东西当成很多的东西;况且我们还有太阳,太阳也能养人,所以在号声响起的时候既然我们不能像在约沙法河谷那样唤醒死者,那么就别无他法,活人只好自己起来了。把各种用具收到车上,一切都要按清单清点,检查绳结,把绞盘捆在车上;那喊声又响起来,唉——喔,各自烦躁不安的牛开始往前拉,蹄子像钉在不平整的石头地上,鞭子在它们头上呼啸;车如同从土炉里拽出来的一样,开始挪动,车轮碾碎了铺在路上的大理石石子,这里从来没有运出过如此巨大的石板。监工处官员和他的某些高级助手已经骑到骡子上,另一些则必须步行,因为他们是低级助手,但是,所有这些人部分靠的是知识,部分靠的是指挥权,因为有权力才有知识,因为有知识才有权力;众人和牛不是这种情况,人和牛一样都是听使唤的,其中最好的总是那些有力气的。对这些人还要求会干活,不朝相反的方向拉,及时把垫石放在车轮下边,说几句鼓励牲口的话,能把力量和力量汇集在一起,使两者都成倍增加,归根结底这算不上什么学问。车已经上到斜坡中间,50步,也许不到50步;仍然在往上爬,遇到石凸起处便沉重地摇晃,这既不是殿下的马轿车也不是牧师的双轮马车,上帝让那些车柔软平稳。这里的车轴坚硬,车轮粗糙,牛背上没有闪闪发光的鞍具,人们也不穿整齐的制服,他们是方丹戈舞蹈队,登不了大雅之堂,也不得参加圣体游行。为几年后主教向大家祝福时所在的阳台运送石头是一回事,我们自己既受祝福又是祝福者是另一回事,后者如同既播种小麦又吃面包一样。
这是个了不起的行程。从这里到马芙拉,尽管国王下令铺了碎石路,走起来仍然很艰难,总是上坡下坡,时而绕过河谷,时而上到高处,时而下到地底;数这400头牛和600个人时如果有错,那肯定是数少了,但仍无富裕。佩洛·比涅罗的居民们都跑到路上观看这宏伟场面,个个赞叹不已,打从工程开始以来,还没有见过这么多对牛,还没有听过这么多人大声喧哗;有的甚至对如此漂亮的石头离开这里恋恋不舍,巨石毕竟是我们佩洛·比涅罗这块土地上出产的呀,但愿不要在路上碎了,否则还不如不出产它呢。监工处官员到前边去了,他如同战场上的将军,率领着他的参谋部人员、副官和传令兵前去侦察地形,测量弯道,估计坡度,确定宿营地。等他们返回来时车走了多远呢,如果说车是从佩洛·比涅罗出来的,那么现在它还在佩洛·比涅罗。在这头一天,其实是一下午,前进了木过500步。路很窄,一对对牛在路上绊倒,车两边各有一条粗缆绳,没有回旋的余地,一半拉力因用力不匀损失了,命令声也听不清楚。巨石又重得吓人。一旦车不得不停下来,要么因为一个轮子陷进路上的坑里,要么由于牛的均匀的拉力与上坡相抵必须停一下,这时就好像再也不能挪动它了。当终于能前进的时候,车的整个木骨架都吱吱作响,好像要从铁箍和扣钉中挣脱出来。而这还是整个行程中最好走的路段。
这天夜里,牛都卸了套,但让它们都留在路上,没有用绳子挂起来集中到一处。月亮出来得晚,许多人都睡觉了,有靴子的人枕着靴子。幽灵般的光亮召唤着一些人,他们望着月亮,分明看见那个在星期天砍黑麦的人影,那是救世主对他的惩罚,强迫他在宣判以前永远搬运堆积起来的一捆捆柴草,他就这样被发配到月亮上,成为遭到神惩办的、人人可见的象征,以惩戒那些大逆不道的人。巴尔塔萨尔去找小个子若泽,两个人又遇到了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他们和另外几个人围着一堆篝火安顿下来,因为夜里天气凉了。过了一会儿曼努埃尔·米里奥来了,他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王后,她和国王丈夫住在王宫里,还有他们的子女,即一个王子一个公主,才有这么高;据说国王喜欢当国王,但王后不知道是不是喜欢当王后,因为人们从来没有教过她当别的什么,所以她不能选择,不能像国王那样,说我喜欢当王后,其实国王喜欢当国王也是因为人们没有教过他干别的什么事情,但王后有所不同,要是一样了就没有故事可讲了;这时候王国里有个隐士,他到过许多地方去冒险;经过许多许多年的冒险以后钻进了那个洞里,他就住在一个山洞里,我不知道已经说过没有;他不是那种祈祷和赎罪的隐士,人们称之为隐士是因为他一个人独自生活;吃的靠自己拣,要是有人给他也不拒绝,但乞讨他从来不干;有一次王后带领随从人等到山上游玩,对最年长的侍女说想跟隐士说话,向他提个问题;侍女回答说,禀告陛下,这个隐士不是教会的,而是和别人一样的普通人,区别只是他独自一个人在洞里生活;这是侍女说的,但我们已经知道了;王后回答说,我想提的问题与教会无关;他们继续往前走,到了洞口,一个听差朝里边喊了一声,那隐士出来了,此人看上去年事已高,但像十字路口的大树一样强壮;他出来以后问道,谁叫我呀;听差说,是王后陛下;好了,这故事今天就讲到这里,睡觉吧。别人都嚷起来,想知道王后和隐士的故事的结局,但曼努埃尔·米里奥不为所动,明天说也一样嘛,其他人只得听从,各自去睡觉,在睡意出现之前每个人按各自的倾向考虑这个故事,小个子若泽以为,说不定国王不敢碰王后,但隐士是个老人,这怎么可能呢;巴尔塔萨尔想王后就是布里蒙达,他本人是隐士,虽说差异很大,但毕竟符合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想,这故事怎样结束,我哪里会知道,等到了舍莱依罗斯再说吧。月亮已经转到那边,看来一捆黑薄并不沉,最糟糕的是上面长着刺,似乎耶稣并没有卫护头上的光环。
第二天备受折磨。路宽了一些,一对对牛活动更加自如,但车太大,车轮不灵活,载重量又大,在拐弯处转动极为困难,所以必须住一面拖,先向前,接着向后,车轮不肯转动,被石块挡住了,只得用石工锤去搞掉;即使这样,人们并不抱怨,因为地方大了,可以把牛卸下来,然后再套上一定数量的牛把车拉到正路上。上坡的时候,只要没有弯路靠力气就能解决,所有的牛都用力拉,个个往前伸着头,鼻子几乎碰到前边的牛的后碗上,有时候还滑倒在蹄子踏、车轮轧形成的小沟里,因为小沟里有牛粪尿。每个人照看一对牛,从远处就能望见他们的脑袋和赶牛棍在轭具和黄褐色的牛背上晃动,只是看不到小个子若泽的身影,这也难怪,此时他正在他那两头牛耳边亲切地说话呢,拉呀,我亲爱的牛,使劲拉呀。
如果遇上下坡路,那就不仅是折磨,而且是巨大的痛苦了。车随时可能下滑,必须立刻在车轮下放石头垫住,卸下几乎所有的牛,每边只剩下三四头就能让巨石移动,但人们又要到后边拉住平台的缆绳,像一群蚂蚁似的几百个人把脚死死蹬在地上,身体向后倾斜,肌肉绷紧,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车,不让它把他们拖下河谷、扔到弯路以外。一头头牛在上头或者下边静静地反刍,望着这热闹的场面,望着那些跑过来跑过去下达命令的人们,只见人人脸涨得通红,汗水如注,而它们却站在那里不声不响地等待卖力气的时候,安静得连靠在牛轭上的赶牛根也一动不动。有人曾想出个主意,把牛套在平台后面,但人们不得不放弃这种想法,因为牛不懂得进两步退三步的用力数学公式,要么在应当往下走的时候用力过大反而往坡上走,要么在应当停下的地方却毫无阻力地往下拖。
这一天,从太阳出来到傍晚走了大约1500步,不到半个莱瓜,如果我们想做个比较,即走了相当于石板长度的200倍。费了那么多小时的力气,才走了这么一点路,并且人人汗流浃背,担惊受怕;那个石头魔鬼应当停止的时候偏偏滑动,应当不动的却又走起来,你这个该诅咒的东西,还有那个下命令让人们把你从地里挖出来、让我们在这荒郊野地拖你的人。人们都筋疲力尽,躺在地上,肚子朝上喘着粗气,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先是像一天的开始而不是走到了尽头,后来随着光线的减弱变得透明,突然那水晶似的地方出现了一片厚厚的天鹅绒,已经是夜里了。月亮到了下弦,会出来得更晚,那时候整个营地都睡着了。人们在篝火下吃饭,太阳正在与天空争雄,天上有一颗颗星星,地上有一堆堆火光。莫非在时间之初为建造苍穹拖石头的人们也曾坐在星星周围,谁知道他们的脸是否同样疲惫,胡须是否也这么长,又肮脏又粗糙的手上是否长着老茧,指甲是否那么黑,是否如同人们常说的那样一身臭汗。这时候巴尔塔萨尔请求说,曼努埃尔·米里奥,接着讲吧,当隐士在洞口出现的时候王后问什么来着;小个子若泽躺在地上琢磨着,说不定王后把传女和听差们都打发走了,这个小个子若泽一肚子坏水,我们不用管他,任他胡思乱想吧,如果他肯于好好忏悔,就让他照忏悔神父所说的去赎罪吧,不过最好不要相信他会那样做;现在让我们注意听曼努埃尔·米里奥说些什么吧,他开始讲了,当隐士来到洞口的时候,王后朝前走了3步,问道,如果一个女人是王后,一个男人是国王,为了感到自己不仅仅是王后和国王,而且是女人和男人,他们该怎么办呢,这是王后提出的问题;隐士用另一个问题作答,如果一个男人是隐士,为了感到自己不仅是隐士,而且是男人,他该怎么办呢;王后稍加思考就说,王后不再当王后,国王不再是国王,隐士走出隐居地,这就是他们该做的,但现在我要提另一个问题,他们既不是王后又不是隐士而只是女人和男人时是什么样的女人和男人,他们不是隐士和王后如何成为男人和女人,怎样才算不是现在所是的人;隐士回答说,任何人都不能是其不是者,不存在男人和女人,只存在他所是者和对其所是者的反叛;王后宣称,我就反叛了我所是者,现在请你告诉我,你是否反叛你所是者;他回答说,成为隐士即违反生存,在世界上生活的人都这么想,但他还是某种存在;她说,那么如何办呢;他说,既然你想是女人,那么就不要当王后,其余的事你以后就知道了;她说,你既然想是男人,那么为什么还继续当隐士呢;他说,最可怕的是男人;她说,你知道何谓是男人和女人吗;他说,谁也不知道;听到这个回答,王后就走了,随从人员们嘟嘟嚷嚷着跟在后头;好,明天我再接着讲完。曼努埃尔·米里奥停住嘴,他做得对,因为其中两个听众,即小个子若泽和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裹在被单里已经打起鼾来。黄火渐渐熄灭了。巴尔塔萨尔死死盯着曼努埃尔·米里奥,你这个故事没有头没脑,完全不像人们常听的那些,养鸭子的公主,额头上有个星星的小女孩,在树林里遇到个姑娘的樵夫,蓝色公牛,阿尔布斯盖依罗的魔鬼,7头兽怪;曼努埃尔·米里奥说,如果世界上有个顶天立地的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