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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骧摸摸花白的圆寸头,哈哈一笑,“日子过得这么清苦做什么?我们的前半生,少时担心战火缭乱朝不保夕,青年因为出身不好住牛棚干苦力,中年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懈怠,如今再不痛痛快快地为自己活两年,这一生还有什么意味?”
吴静殊竟然找不到反驳他的理由,遂轻笑一声,“倒是我拘泥了。”
便也不再拒绝傅骧的邀请,一同往头等舱休息室候机。
离登机还有近一小时,傅其默坐在休息室舒适的沙发里,取一本在香江二手书店淘得的原版《纸本艺术品保护的历史观点》,扉页上以娟秀中文写着“赠吾友明安”,下头签名“慧宁”,这中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故事,令得这本几乎全新翻都未翻过的专业著述流落至二手书店。
傅其默轻轻翻阅,耳听得坐在他身侧的祖父问吴先生,“怎么忽然到香江来?你要是早点说,我们正可以一路作伴。”
吴先生怅然一叹,“此番香江行,实是临时起意。你赠我的两仪阁藏书,勾起了多少往事……”
“那两本书到我手中颇多时日,我一直犹豫是否要交给你,就是怕你睹物思人,见之伤心。”祖父的声音里也染上一丝痛意。
“你多虑了,有生之年还能重见两仪阁藏书,算是了却我平生夙愿,我要谢谢你,老傅!”吴先生倒反过来安慰他,“为此,我联系了香江的静弶、静弡堂兄。他们听说两仪阁藏书重现,激动不已,只是静弶、静弡两位兄长年事已高,经不起长途飞行的辛苦,所以决定由我带两本书来香江同他们见面。”
傅其默听见祖父“哼”了一声,“借口!他们能有我年事高?不过是欺负你是二房的姑娘,觉得你该事事迁就他们长房而已。”
吴先生笑了起来,“我有能力,也有条件,权当过来旅游,顺便同亲戚一起吃个饭。席间见了长房的两个侄孙,两人一顿饭有大半时间在玩手机,全程以英语交流,还要父亲从中翻译。”
“这么不懂礼数?”祖父中气十足,压低声音仍教傅其默听得一清二楚。
“无所谓礼数不礼数,现在年轻人吃饭,有几个是不拿手机的?伯父、伯母六十年代带着静弶、静弡堂兄来了香江,一别五十年,才因伯父伯母留下遗言说要叶落归根,辗转与我恢复了联系。两个小辈自小送往加国读书,从头到脚洋人做派,哪里认识我呢?肯在周末放下约会来和我这个隔房的姑婆吃饭,已经很赏脸了。”吴先生坦言,“我也没必要摆姑婆的谱,惹人厌。”
谈不上遗憾不遗憾,这一生隔着万水千山,说是亲人,其实同陌生人并无多少差别。
傅其默听见祖父一拍沙发扶手,“你脾气实在是好,如果其献、其默和我吃饭一直玩手机,我必定要发脾气的。”
“亲祖父和隔房的姑婆,能一样吗?”吴先生低笑,“这回见过,也算了却彼此一桩心事。再见,也或者再也不见。”
傅其默能从吴先生语气里听出一丝伤感,但更多的却是坦然接受与亲人自此一别,可能此生再也不见的平静。
他抬起头,透过机场巨大落地玻璃窗望去,跑道上起落的飞机如同乘风归去来兮的鲲鹏,一跃千里。
这一刻,他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想念一个人,希望她知道他归期在即的冲动。
他从裤袋中取出手机,拍下明窗书几,发至他和有痕彼此关注的社交平台。
希望她会看到,却并不期待她会回应。
等到取完行李,傅骧坚持让傅其默送吴静殊回家,吴先生再三推拒不过,只好点头答应,傅骧这才满意。
傅其默驱车送吴先生回城中心,一路闲聊。
“嘉宝今年香江春拍,成绩不俗,您一定很高兴罢?”
“今年比去年同期,总成交额有所回落,不过这是正常的市场波动,加之大约有五成参拍者都是今年首次参加香江春拍,出价略为保守。”吴静殊调侃,“还未恭喜令祖父,拍下牧老的江海揽胜图,为首日近现代书画专场当之无愧的最高成交价。”
傅其默失笑,“阿爷对江海揽胜图志在必得,这个价格,也在他老人家心理承受范围以内。他说等休息几天,他要举办一场赏画沙龙,把志趣相投的旧雨新知都请来,好画共赏之。”
吴静殊点点头,“确实是老傅会做的事。”
傅骧从来最古道热肠,八十年代恢复家里典当行生意的时候,常常人家拿些在外人眼里三钿不值两钿的物什到他这里死当,开口就是几百一千,他从来不与之讨价还价,并且常常两三年内都还替物主保留着,免得对方哪一天有钱了,想将对自己有意义的物品赎回去。
后来傅家再次起来,靠的正是一对死当五千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甜白釉玉壶春瓶。在中断数十年后,首次于浦江希尔顿酒店举办的艺术品拍卖会上,那对被鉴定年代为元末明初制的甜白釉玉壶春瓶,拍出在当时看来是天价的一百八十万元。
这么多年过去,他的脾气,也一丝未改。
“小陆他们特拍结果如何?”傅其默状似不经意地问。
吴静殊斜睨他一眼,“原来在这里等我。”
“您不要拆穿我啊……”傅其默有些不好意思地求饶。
“我还没问过她,这孩子惯来报喜不报忧,我不想增加她的压力。再者,”吴静殊经风历雨,很不把一场胜负看在眼里,“一场拍卖成交额的高低,并不说明什么问题。”
傅其默微笑颔首,“您说得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