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闻道因受了队长表扬,就一直露出被烟熏黄了的牙齿笑着,收不拢嘴。
知青们对用草绳编的草墩儿感到新鲜,除陈闻道个子高了不愿去曲就之外,别的都在草墩儿上坐着。柳石和水秀又将舀水的瓜瓢拿在手上看着,玉珍解释说这是地里结的葫芦,蓄老了做的。
夏梦蝶说:“咦,是葫芦呀,咋不像?我在画上和戏里见过,是圆的呗,中间腰很细的,口儿也很尖。”就用两手比成圆形。
陈闻道笑呵呵地说:“组长,你是看见京戏‘林冲雪夜上梁山’,挑在花枪上的酒葫芦吧?这瓜瓢两只合在一起,咋不像?简单得很,中间锯开了嘛。”
夏梦蝶脸就红了,点点头。水秀却不满他这种带有讽刺的腔调,坚持说:“哼,就不像嘛!这瓢两只合拢来,中间哪里有腰!光是个大肚皮,像个球!”
这时田里做活的人歇气,都回来看知青,挤一屋子的人。人们“哄”一声都笑起来,几个小伙子还挤眉弄眼做怪相。原来“球”的谐音字“”,在当地是脏话,又用来表否定,知青不晓得这个,在哄笑声中显得很尴尬。
一个约三十岁,模样精明利索的妇女就站出来骂几个做怪相的小伙子:“笑,笑个屁!”
拉着秀秀的手亲热地说:“小妹,你说的那种葫芦,是画儿上的,地头种不出来。”
殷克强却说:“哪里种不出来?长的时候,你拿根线栓在中间,就结出来了。”
就跟知青介绍她,说叫魏明芳,是妇女队长,管妇女出工的。魏明芳就拉着夏梦蝶和水秀进她们住房去。
三个男生便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头的柳石觉得漆黑一片,叫声:“哎呀,好黑!”
细一观察,这小屋惟一的窗洞小得用本书就可以挡住,加之离地很高,窗台又厚,这样除窗洞周围有一团光亮之外,屋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他们后来才知道小窗、黑屋子乃是这里的居住习惯。这在过去是为了防抢劫,现在民族矛盾化解,可是这种屋子又产生另一件好处,就是便于储藏,使外人摸不透家中的底细。
现在新建的房子样式虽然变了,流行结构简单的“正三间”,但是对光线的处理仍沿袭旧传统,三间房屋除中间堂屋开双扇门较为亮堂外,两间内室一团漆黑。
这间知青小屋的窗洞朝东,窗洞外面几步远又立起一堵院墙,使光线一天之内只有半小时能直接射入,所以其黑暗程度尤甚。
陈闻道站在里面,觉得像置身黑牢,或坠入地狱一样,他遂叫苦不迭。因他是个书蠹虫,视力又很坏,在这黑屋子里大白天连摸枕头找鞋子羽成问题,更别提看书写字了。杨灵、柳石也有一种压抑感,连呼吸都不自在。
谁知福秀就站在门外,听见他们议论,就说:“哎,嫌黑呀?楼上有间空房,就亮,你们要住楼上的话,我跟爹说!”
陈闻道问:“你爹是哪个?”
“嘻嘻,殷克强呀,队长!”
三人大喜过望,连忙跟她上楼去看。
楼上一圈走廊,其雕花栏杆围成一个与下面天井等大的方形。房间大致与楼脚对应,但有的两间打通,没有间壁,有的连前壁和门窗都没有了,光剩下门槛和柱头。
问福秀才晓得这是由于当年把木料拆去伙食团煮饭。房间的屋顶既矮,又无望板。当地习俗,楼房一般不住人,只用来堆放粮食和杂物,只有在女人怀孕哺乳期间,男人才会抱床席子去楼上睡觉。
福秀说的这间房屋算是楼上房间中保存较完好的,有下面黑屋子两间那么大,还有个朝南的大窗户,且有窗扇,屋顶几匹发黑的亮瓦也透了些光线进来。只是四周墙壁破损,地板龇牙裂缝,其冬冷夏热,可想而知。
这三个男生只图它有宽敝、明亮这两个优点,其他均置诸脑后了,忙让福秀下去和她爹说。三人又进进出出地查看一会,商量三间床铺的摆法。
却听见楼梯一阵吱吱呀呀,跟随着走廊也在打闪,只见水秀扛一大件行李,喘吁吁地走上来,三人吃了一惊。
柳石叫道:“水秀,你做啥?这里我们都占了,你扛行李上来,想和我们抢房子?”
水秀仰脸回答:“喂,你说话文明点!谁抢房子?这是间公房,队长又没分给你们。”
杨灵也蹙着眉尖儿说:“我们先进来嘛!”
水秀争辩说:“谁先进来呀?你们打空手,不算,要搬进行李才作数!”
柳石黑起脸要去夺她的行李,这时夏梦蝶上来了。夏梦蝶手里提个网兜,笑着说:“嗨,你们男生发扬风格嘛,让我们住楼上好不好?下面黑黢黢的,好吓人!”
柳石道:“不行!陈哥带来两箱子书,那黑屋子里怎么看书?你们怕啥子,又没得鬼!”
水秀说:“哼,他看书不看书,他自己都没开腔,需要你来管?”于是大家的眼睛都朝陈闻道看。
陈闻道站在一边默默抽着香烟,他苦笑一下,夹着烟的大手一挥,对杨灵和柳石说:“算了,我们下去吧。男不与女争嘛,未必连这点起码的道理都不懂?”
又转头朝两个女的笑笑,这时笑容的苦味已经淡了,而显得很随和、殷勤。杨灵和柳石只好噘着嘴,怏怏不乐地跟他下楼去了。
队长就派人在阁楼的檩条上钉几张晒席权充天花板,几个男生又帮着夏梦蝶和水秀打扫灰尘,糊上墙纸,这间破烂的阁楼竟焕然一新。
她俩又挂起雪白的蚊帐,铺上印花床单,枕上覆以枕巾。各人的箱子下垫两块土砖,面上搭张花布,就成了梳妆台和写字桌,桌上搁着墨水瓶、小圆镜和雪花膏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