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边腊梅半开,幽香浮动,元宏立定脚步,道:“法师留步,朕去清徽堂批折,法师请回去接着为后妃们讲经。”
玄静听话地站住了脚,她望着路旁仍积有残雪的梅花,叹道:“皇上,听说太师府梅园的那棵汉代古梅,是皇上从建康城花了重金买来的?前年贫尼去太师府赏梅,望见那树上攒簇着万朵金黄梅花,花香萦绕数里,实在是蔚为壮观。贫尼挂单海内,出入建康城、洛阳城、凉州、辽东,均未见过这等奇花。”
她的提醒又勾起了元宏的回忆,元宏淡淡笑道:“那是三国孙权吴宫里头的旧物,本来就是稀罕东西。法师说得对,生为凡人,早晚归于泥尘,心中便不该有执念、渴爱,这棵古梅树,朕十几年前费了不少心血从建康城运去平城,可它离了故土后,一年比一年枯萎凋敝,听说去年遭了雷击,险些枯死,如今只剩下半棵梅树还能开放残花,若不是朕贪心要独占这古梅树,想必它还在建康城好端端活着。”
玄静站在梅树下转过身来,元宏注意到她的腰上束着一条深褐色丝绦,丝绦带子上系着佛家的七宝链,金银丝的空心镂花盘托上镶着晶绿的琉璃片、暗红的珊瑚珠、黄色的琥珀粒、紫色的砗磲贝还有布满红黄花纹的玛瑙块。
她丑陋的面容、朴素的布袍映着这条华贵的宝链,显得十分不相衬。
金、银、琉璃、珊瑚、琥珀、砗磲、玛瑙,此七宝为《般若经》所说西方极乐世界的七种宝物。《般若经》称得三宝圣物而国泰,得七宝圣物而民安。所以皇族公侯们纷纷制作各种“七宝链”护身求吉祥,大魏后宫里也常见这物。
但这条“七宝链”让元宏感到有几分眼熟,他想起当年父皇出家时,曾从腕上脱下自己的七宝链赠给元宏,后来元宏又把这条七宝链赏给了冯润。
玄静法师所佩的七宝链,无论从镂花、大小还是颜色搭配上,都与当年父皇所赠的七宝链十分相似。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心中不断地跳出那个故去已久的婉丽身影。莫非是昨晚在冯清的乾清殿里又痴看了片刻那十二扇“鸣鸠舞”的屏风,曾经的回忆,便又迅速填满了他空虚已久的心?
谁说岁月真的能洗走回忆、劫走曾经呢?人心中仅有的情意和美好,有的时候似乎就凝固在了青春年少的刹那,成为此后一遍遍暗夜追忆的良辰美景。而良辰难再、旧梦难圆,人生中太美好的时刻,会慢慢恍惚到连自己都不能信以为真。
“法师的七宝链自何处得来?”
“哦,是当年冯太师府常二夫人所赠。”他终于认出了这条七宝链,冯润心下有些惊喜,从宫中被逐的那天,她身上什么饰物也没带出来,只有这条用于佑身的七宝链,她拴在胸前,未被搜掠走。
竟真的就是当年自己赠给冯润的原物,元宏眼睛微湿,又看了一眼,才扭脸道:“法师,这条七宝链,是朕当年赠予挚爱女子之物,看了难免睹物思人,还请法师今后收存起来,不要再让朕看见。”
睹物思人?我就好生生站在你面前,你却认不出你的挚爱女子。原来元宏你真的只认得出我的皮囊,却认不出我的真心。
玄静不禁失望,她摘下七宝链,托在掌上道:“原来是御赐之物,难怪如此精致,那贫尼就原物奉还皇上。”
元宏并不看那宝链,反而像是逃避什么似的快步离开,头也不回地道:“朕不要这物什,既是常夫人所托,还是交由法师保存吧。”
玄静托着那条宝链,站在梅树下面,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触。元宏永远都忘不了自己,可当自己刻意走近时,他也仍然认不出自己,或许,是他并不想认出自己。
元宏一直有着诗人般的情怀,那么,这些年,他对自己的不能忘情,也是为了纪念而纪念,为了凭吊而凭吊吧。
就像西晋的美男子潘安一样,一生风流,等妻子杨夫人死后,却呕心沥血写了三首《悼亡诗》,情深款款,传唱塞北江南,对死人寄托思念,显活人才华情怀,一转身,那情深无限、似欲殉死追随地下的男人,却依然姬妾成群、红袖盈室。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怅恍如或存,回遑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溜承檐滴。
寝息何时忘?沈忧日盈积。
这样的身后深情,除了令读诗的人大为赞叹潘安才华情义、显他姓名本事,对杨夫人有何益处?寝息不能忘的萦怀,并不就等于一个忠诚的丈夫或者一个生死相依的恋人。
在自己身上凝结寄托的思念,就像元宏在那棵古梅树寄托的诗情一样吧?爱人死去、梅树凋残,不过是他诗中的悲欢离合,是他聊以抒发情感的一个寄托物。当年,他不曾下定决心对自己生死守护、永不弃绝,如今,他也不可能抛开一切为旧情沦陷。
不知何时,脚边突然多了一道长长的人影,仅从肩胛的形状,玄静便认出了那影子就是高秀,她惊喜地转过头去:“阿秀,你什么时候来的洛阳?”
分别数月,高秀越发英挺白净了,眼睛也显得更加黑亮深邃。
他身穿太医院的从七品官服,显得很是气派,微笑道:“我昨天晚上到的洛阳,莲儿,从今天起,我就是洛阳永乐宫的太医署令了。对了,这几个月,你按时服药了么?”
他拉起玄静的手,细看了她手上的瘢疤,不禁深深皱起了眉头:“你肯定没听我的话,看,病又犯了,从今天起,我要亲自给你煎药,盯着你把药喝下去。还有,莲儿,这次回了洛阳,你的病情没有好转,反变得越来越重,以后还要每日针灸,才能根治。”
这几个月,玄静的确没有好好服药,她本以为,在冯太后和冯熙、冯诞死后,自己再回到魏宫,与元宏相认,很轻易就能得回从前的一切,而八年时间过去,很多事情也都变得面目全非。
皇上不再能认得出自己,虽对冯润仍有留恋,元宏对她的回忆却越来越淡,模糊成了一个日益遥远的影子。
玄静甚至不知道,如今自己是想要一心求死还是想重新找回旧日的一切,当年她得花柳病已入晚期,若非高秀下猛药精心治疗,玄静早已疯毒入脑,病发身亡。
如今这病还是时好时发,皮肤上时时生疮溃烂,要不然那天冯清也不会轻易就相信她只剩下半年寿命。
如果他永远都认不出自己,或许,她宁愿这样不再服药,在他眼前溃烂而死,只在最后的时刻说清楚一切真相,好让元宏品尝跟她一样的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