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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六月出征,元宏挣扎要去训练军马,近来他越发气虚体弱,尽管季候还是春天,他的衣服常常会里外汗湿,瘦得也越发脱形,镜中自看,再不是从前那丰神俊朗、端俨若神的年轻皇帝。
冯润苦劝他养病数月,元宏却不肯听,他等候能够这完成祖宗遗志的一天,已等得太久,而看自己的身体,未必就能无限期地等下去。
六年前他已率百万大军从平城出征,志在南伐。
驻马洛阳,元宏只是想略歇一歇脚,挥兵襄阳,夺取江陵,再顺流而下直击建康城,才是他平生所愿。
自太和改制后,北魏推行“均田制”和“三长制”,打击豪强,与民休息,国力较十年前更加强盛,而南齐却风雨飘摇,倘若元宏挥大军攻下襄阳、宛城,直捣江陵,江南半壁便可落入他手中。
千古良机,不能因小恙错过。
元宏知道自己的病根是小时候落下的。虽然贵为天子,但幼年时,元宏的起居并不像外人想象的那么精致讲究,更无人真心照料。
元宏幼时,在太后手里,常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背不出书,饿一顿饭,写不好字,又饿一顿饭,上朝议事不合太后之意,罚在冰冷房间读书一夜,对冯家外戚礼节有失,再罚到宫中寺院里诵经一夜。
那些宫里的太监侍女,一个个都是势利眼,见太后对元宏严厉,也常戏弄欺负幼小的元宏。
他本来就有虚涝,饮食不易消化,加之这么常常饿饭、挨冻,身子自然越发单薄虚弱,幸好元宏从小意志如铁,少年时曾习武健身,所以成年后的身体还算正常,只是这两年境内叛乱连连,元宏心中焦虑,日夜料理政务,才掏空了身体,时时显出虚弱之像。
暮春的下午,元宏从城外练兵归来,坐在皇信殿里,冯润亲手为他卸下铠甲,又送上刚沏的蒙顶新茶。
元宏抬眼望着自己的皇后,瘦削的脸庞上泛起一丝微笑,道:“莲儿,当年你与朕少年时一起读书,朕曾向你说过,朕的平生志愿,是娶得冯妙莲为皇后,和扫平天下做九州之尊,这两个梦想,朕即将如愿以偿,攻下建康城后,朕会宣布退位为庶人,由恪儿代朕为天子,朕要朝夕相伴朕的莲儿。”
他说得深情,冯润也听得感动,却知道这仍和从前的种种诺言一样,只是一时甜蜜喜悦而许下的诺言。
人人都说元宏深情,而此生为他挚爱的冯润却知道,元宏更热爱的,是他的江山,他的功名。
只在一个若有若无的角落里,或者还有地方存放着自己。
至于其他袁贵人、罗夫人和冯清之流,连在元宏心中占一席之地的机会都没有。
他是雄才大略的帝王,是连中原士族、南朝衣冠都赞不绝口的圣君,和这样一个男人纠缠已久,她才发现,他所谓的深情蜜意,只不过是让她枯寂守候的无数夜晚,是让她撕心裂肺的爱恨缠绵,要她无望地守候,无望地煎熬着自己的青春。
一年之中,她并没有几天能真的得到元宏陪伴,却要为他精心打点后宫,照料嫔妃与皇嗣,周全地考虑宗室亲贵家的婚丧嫁娶,更要想方设法体贴元宏,他对她的爱,更多的是赏赐重金与礼物、是情深意长却永无机会兑现的种种许诺。
殿门外一阵脚步声响,元恪走了进来,躬身施礼道:“儿臣见过父皇、母后!”
“恪儿,你奉命监国理事,本不必随朕前去训练军马,如今你不但陪父皇出城练兵,还天天晨昏定省,这样下去,倘若累坏了身子,反倒让朕心中更生忧虑。”元宏皱着眉头,装作不快的模样。
无论是才干还是品行,恪儿比已死的恂儿要强上百倍,每念至此,元宏都庆幸自己及时废黜并处死了皇长子元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