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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长洛的荆棘丛里火中取栗,邺州的寒门举子却和他说,君之面容清俊,必顺贵人之心,既顺贵人喜好,来路光明灿烂。
许开仁最后默不吭声,只是微笑着饮尽杯中酒,此后除了偶遇,必远离那做了乘龙快婿的寒门青年。
春季翻过去后,昼长夜短的夏季到来,许开仁白天两袖空空地离开邺州到外面的村落小镇闲逛,身边带着吴攸派来保护他伪装成婢女的影卫,无所事事地逛了半个月后,跟着他的梁家人逐渐松懈,当做是他外出穷游。
许开仁天亮出城,日落回来,也确实就是在闲逛,纯粹以眼睛观察东境之上具有代表性的风土人情。
邺州的宗族气息比之长洛浓厚许多,州外的村落更甚,许开仁最初穿着常服想进一个小村闲逛,结果被村口的农户拦着,嚷嚷外地陌生人不能踏进一步。
翌日他便换了邺州小吏的官服,进村倒是能进了,当地男村民看他的视线仍然十分警惕,像是宗族的土地被外姓人踩到就脏了似的。
只有天真烂漫的小孩们偶尔会举着花花草草跑过他身边,尤其是小女孩,时常会放慢脚步,眨着浅色瞳孔的漂亮眼睛滴溜溜地看他。不少小孩的长相十分精致,大眼挺鼻,与当地男村民的小眼榻鼻对比,好似两个族群。
许开仁逛到第十三个小山村时,正是夏季最炎热的时节,那天他踩着夹道开满小花的山路爬到山顶,眺望着生机勃勃的夏景,心里想着可惜身边没有站着个呱呱的笨蛋,静谧的小山对面传来了凄厉的尖叫。
距离不短,许开仁看不太清,便让身边的影卫看了转述。
影卫看了一会,不带感情地描述:“一个女人在路上跑,男人们在身后追。”
没过多久,许开仁便听不到声音。
影卫转述:“他们把女人扛回去了。”
许开仁的指尖一动,吩咐影卫悄悄去查。
不难查,也不难猜。
当夜他就得知了结果。
许开仁在实地巡访了一个多月后,在孟夏时定期进邺州府衙的档案署,翻阅一些记录在册的实录。
他尽量不让自己的行踪引人注目,闲逛的巡访走走停停,整理和归纳花费了一个季节,到了金秋时节,初步列出了一份长余万字的地方答卷,对新法是否能在地方推行做出了判断。
那就是在现行的晋国之治下,邺州,或者说是整片东境上至少七成的城州不可能推行新法,那部从睿王高子歇开启、先太子高盛完善、现今高骊执行实操的新法,在这里不能推行。
许开仁在策论中仅以邺州为中心,兼周边的五州,总计六州二十年来的人口造册数据做例子,因造册来源于各州府衙的实录,几乎可以排除人口之数连续造假二十年的可能性。
许开仁耗费了极大的耐心和定力,把这六州二十年里的税务所得、制法变化,也即是二十年内官衙的所得钱财和制度异同,细致又漫长的比对之后,许开仁确定六州在这二十年里的制度没有递变,税务所得逐年稳步上升。
与之相应的是六州的人口造册,大体稳定的二十年内,人口出现了陡峭的上升。
尤其是都城之外散落的村庄,即便它们偏远、封闭、较为落后,长时间维持着自给自足、少与外村通婚的生活,人口之数也是逐年锐増。
造册中新生子的数目与年俱增,许开仁仔细比对了造册中在案的女郎数目,再怎么嵌套也说不通,除非这六州之内,年岁在十三到四十之间的女郎们一年都至少生产三个新生子。
这当然是扯淡。
解释这等结果有两种可能,一是二十年里有许许多多的外州人自然涌进这六州,创造了逐年锐増的新生子。还有一种,便是造册里没有记录详实的那些隐形人们,很大可能是“购”来的无户无名之人。
其中自然以女郎为主。
仅专注于二十年的造册,许开仁仔细推算了数遍,假如这六州确切有买卖女郎的勾当,推算得到均值,每年购入的数额是接近千人,还得剔除各种因意外而死的逝者。
这是二十年,往前再做功夫,拉至四十年、六十年;这是六州,往外再扩大成十六州、二十六州,也许能通过海量的琐碎造册档案推算出更大的买卖数额。
这是东境,倘若再放眼另外的三境、七方、六大世家,也许仅仅是从纸上,还能得到更多冷冰冰的买入、卖出、新生、死亡。
许开仁情绪一直保持得很稳定,写下万字的邺州汇报时,一笔一画皆没有出错,那些喷涌而出的情绪,是直到答卷写完了,夜深人静独坐许久,山村中模糊不清的面孔发出的尖叫声一遍遍回响,逐渐一层层地压在他脑海与心魂。
假如这是犯晋国律法,六州皆犯,万民皆犯,举国皆犯……时代之犯。
那么当初晋国律法中的金科玉律拓印下来的时候,意义何在?
是建武帝那个时代比之今日更好吗?
还是前人的时代并不比今时好,只是他们期望后世后人的时代能多靠近一点律法中的正道?
骄奢淫逸了三十年的幽帝已死,现在是并非世族出生的高骊在位,这封万字策论递交上去能有意义吗?
还是说它也应该深埋地底,等待后人的挖掘,成为后人整改时代的错本?
许开仁博览众书,也不清楚。
唯一清楚的是把答卷交予吴攸或许也没什么用。
吴攸与其他世家掌权人相比,吴家与其他家相较,已然是菩萨一样的世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