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问题就在于想写一个和所有小说都不一样的小说。这想法十几年前一产生就把我将军将死了。我知道这之前我写的那些小说出自哪里,也就是些聪明的模仿。这想法——可以叫它野心吧——毁了我的生活和家庭。你能想得出我对生活有多不认真,多潦草吗?我出去玩,到处演,其实都是为自己的小说凑场景呢。我觉得小说才是真实、可靠的生活,其他的,演砸了,都无所谓。我就想着自己的小说,什么办法都试了,最笨的和最傻的。今天才发现,写作对我来说是一个诅咒,每当我想换一种方式生活,不管我决心多大,跑得多远,装得多像——假装是另一国人,文盲,最后还是会被逮回来,坐在桌子前,写自己的各种妄想。
多年来,我一直盼着哪一天把这本“和所有小说都不一样”的操蛋小说写出来,我就踏实了!可以放心去过自己的日子,比较正常的生活,到处转转,到异国他乡看看风景,像电影里那样一个人开车长途旅行去看望朋友,或素未谋面的亲人,吃一点没吃过的东西,每天躺着晒太阳,或开个酒吧。我真是挺喜欢开酒吧的,那有一种把家放大,街上的行人随时都会变成亲人的错觉,走在街上,左邻右舍,每家店铺的人都认识,都打招呼,你还知道每家店的一点小秘密,那感觉真是不错——这是正常生活吗?我也不知道。反正这些年我在世界任何地方都没玩好,净想着小说了,心不在焉,耽误、辜负了很多人和事,几乎、还是已经很不道德了。就差犯法了。
几次以为逮着它了,终于把它揪出来了,几次都是揪住个头发,拉上来一看,脸不是,认错人了。
这本《和谈话》是揪得比较多的,揪出上半身了才觉得不像,写到最后一行,那么一跑,似乎觉得和自己哪个小说通了,如同《女儿书》聊,聊进《看很美》了,立刻颓了。我这倒霉催的,真不该贪图稿费,写那么多烂七八糟的小说,当年。
每回我以为自由了,其实还在枷锁里。写这跋时,心里老有一句话,顺着这话往下写,也没下文,接不住,想着也许是句歌词,就硬放在这儿吧:一个人的天塌了,全塌在心里……
这就像在狂风中把两个气球揉成一个面团……这句话也莫名其妙地老在脑子里打转儿,也不知该安在哪儿。
写作,其实是靠别人生活。一辈子靠别人,靠得住吗?在人群中谈自由,我只能对自己冷笑。变一个人,我做到了,但这有意义吗?
王朔
2007年12月11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