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屋外廊下候着的侍儿齐声嚷嚷起来:“医师来了!”杨信忙急道:“请赶紧医师进来!”早有婆母房中的三等婢女掀了帘,却是杨自珪的妾侍杨氏抢先迎了上去,“医师,快替夫人瞧瞧,怎生这病症发作的如此之快,令人如此猝不及防!”
那时候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被称做夫人的,必是五品官的正妻方能被如此尊称。以杨府如今的状况来说,顾氏并当不上此称,杨氏此语抬了顾氏的面子,却将那医师哄了一跳。然而那医师行医多年,各色人物见得齐全,片刻便已豁然大悟,亦不以为意,更深知救病如救火一说,生怕耽误了医时,并不寒暄,只低了头,随婢女进得屋内。
此时在礼教大防上并不甚严密,顾氏又有了些年纪。杨信怕医师隔了帐子屏风瞧不仔细,干脆命粗使婢仆撤了屏风。一屋子的女眷有那面皮薄的自去避了,段三娘也借口更衣退到厢房,临行之时暗拽了杨小娘一把,杨小娘此时正乃豆蔻年华,只揉着通红的一双眼,拽着顾氏摇头不肯离去。只有掷杯幼时在家陪阿耶(爹)见惯了外客,兼之信郎在侧,便低头略偏了偏,更不曾离座。然而此刻她心中却焦躁难耐:原本要去城外迎阿耶同阿弟,谁知偏偏出了这样的事……再耽误下去,非得迟了不成!
而且,顾氏别的时候不病,怎么此刻突然就病了?
不由得掷杯不怀疑:瞧顾氏虽满面悲戚之色,却动作自如,尤其是扯着杨信不让他离自己半步的模样,并不像一般心悸胸闷之疾……且这病来的如此之巧……
然而此刻,全屋众人均眼巴巴的瞅着那医师,唯有顾氏任凭医师已到近前了只作不知,只顾泪眼婆娑地拽了杨信。医师无奈,在侧轻咳一声,“夫人请脉。”
顾氏却装作听不见,并不搭理。杨信便柔声向顾氏道:“阿娘,医师已到了,先瞧了病阿娘再同我说话不迟。”
“医师到了?”顾氏此刻方恍然大悟一般看了眼那医师,“来得倒快。”掷杯腹内不免暗笑:顾氏如此姿态,莫非竟认为屋内这么多人均是傻的不成?果然众人的目光此时已有些变了,杨信依稀也察觉道什么,只催着医师上前。唯有杨小娘不懂这些,只顾拉顾氏的手,焦躁道:“阿娘,快些瞧病。”
掷杯此时心中已知道顾氏究竟得的是什么病,不禁满腔怒气郁结于心,根本瞧不得顾氏如此装模作样的样子,冷言道:“医师已来了好一会了,婆母不是心悸难耐么?还不赶紧让医师好好诊疗一番,也好早早喝下药去——信郎再好,也难有药石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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掷杯只冷言道:“信郎再好,也难有药石之力。”
顾氏自不答话,反而定定愣神瞧了医师,忽而面露惊惧之色:“这医师好生眼生!怎生是从未见过?”
杨信便答道:“阿娘莫急,这是我向府内举荐的医师,王医师尤擅大方脉科,于针、灸之道亦有精涉,我想阿娘毕竟年纪大了,恐有药石难至之症,若是能杂以针灸,想来再无不妥的。”见顾氏仍胡乱摆手不肯就医,不由得又劝道:“虽然医师擅针灸,阿娘若怕,便喝些药剂便是,前日里掷杯落水受凉,也是王医师看顾,不过吃了几服便好了,端有神效。”
如是劝之再三再四,顾氏只不肯与医师相看。一时说医师眼生,不知脉理究竟如何;一时又说惧用那针灸刺体;一时更嚷嚷气闷难耐,故作惊厥状,扭头倒向塌内,再不肯回头……杨小娘正是不知世事的年纪,见状更是哭得可怜,但见悲声一起,屋内乱作一团,婢女婆子跪了一地。掷杯只冷眼笑看着,心中暗怒那顾氏居然宁愿装病,惹出这么场闹剧来,也不肯让自己去出城迎接自己的父亲。
杨信见实在闹得不是个样子,便冷下脸来,命跪倒的诸人起身,又忙叫益三娘将小娘劝回内室,自己却同那王医师连连道歉,只说顾氏年长,怕是病得糊涂了才如此行事,又延人去请顾氏看惯了的萧医师。
那王医师虽然未曾瞧病,也照常拿了谢仪,杨信向其再三致歉,亲自送于屋外廊下,顾氏拦之不及,只拖长了声调道,“二郎莫走……”。医师接了谢仪,至廊下方迟疑道:“郎君莫怪某多言,老夫人中气十足,行动自若,并不似心悸之疾……某不才,或是忽犯了癔症,或者一时痰迷心窍也未尝可知。”
杨信闻言便是一愣,不由自主的扭回头去,更见室内慌诸人乱做一团,唯有掷杯一身猎装,倔强不语,挺然踞坐在顾氏身侧的矮塌之上。她腰背挺得极直,眉目冷淡,面上并无悲喜之色,亦无动作,种种情绪均隐藏在正襟危坐的神情后头。掷杯之母乃是胡姬,掷杯天生便带着三分异域之色,平常还好,一旦宁静下来,眉目若刀削斧劈,透着锐利的锋芒,加之透着淡漠光彩的琥珀色眸子,经日光一照,便如同那上好的白玉雕就的人像,虽晶莹剔透、美貌异常,却总是冷冰冰的泛出些玉石特有冷意来,终究缺了几分人气。
尤其此刻更是如此。
杨信只觉得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霎时间亦是全通透了。
便这一时之间,顾氏又高呼杨信的名字,“二郎,吾儿,你上哪去了?”杨信听闻,面上却是一软,向王医师深深施礼,而后急入房内。顾氏一见杨信便展了眉,“我的儿,坐在娘身侧。”
杨信便依言坐了,并不提医师的嘱托,也不提病况,只细细的问顾氏平时衣着饮食,又道:“阿娘放宽心,若是在家闷得慌了,尽管去教坊请了百戏班子来瞧,或者敬香礼佛,总要敞开心胸方好。”
“确实如此,佛法中有大自在,二郎可曾听闻,慈恩寺的惠安法师好辩才,又有一门掐算之能,近来十分出名,我儿可想要去卜卦一番,问问前程?”顾氏被杨信嘘寒问暖暖了心扉,一时失言道,“前几日我命人请惠安法师代算了一签,大师说我儿今日不得远游,恐有血光之灾……”?
话语未毕,顾氏便看杨信脸色一变,忙道:“吾儿……”却偷眼瞧一眼掷杯,闭口不言。
掷杯此时方知道根源在何处,心里暗恼那和尚信口胡言,虽知道此时不好动气,却忍不住挺起身子,由距坐改为长跪,正要开口,谁料杨信却抢在了前头,“阿娘,儿的前程乃在朝堂之上,又岂是这掐算卜卦之术算得出来的。”
“连后宫诸妃、公主贵女,都多有信这个的,我儿怎么不信!那惠安法师远近闻名,多少人求其一卦而不可得!我听闻前日兰陵公主亦随喜了慈安寺,与诸位法师问禅说法。”顾氏只是不听,强辩道,“二郎不可小视此事,我十月怀胎辛苦产下我儿,若是我儿有个三长两短,娘宁愿替你去了……”说罢掩目垂泪不已。
“阿娘莫说这等不祥之语,”杨信慌了,忙替顾氏拭了泪,“再说只是出大兴城外不过数十里地而已,片刻既回,又非远游,阿娘太过小心了。”
“便是出这大兴瓮城也不可!”顾氏半步不让,“二郎,娘也是为你好……”
“也罢,”杨信见掷杯坐立不宁,眼见着便要张口欲言,生怕她一时冲动冲撞了顾氏,忙向她暗施眼色,让她稍安勿躁,“阿娘不如这样,我伴着阿娘一齐等萧医师前来。至于岳丈及杜大郎,便让掷杯带了婢奴前去相迎,想来岳丈见娘子日久未见,见了娘子亲身去迎,必会谅解我不能亲至之失。”
“就这样罢!”顾氏只管儿子的安危,见杨信答应不出城,便也退让一步。若是别人独身上路,顾氏也会担忧几分,唯有掷杯,顾氏是全无担忧,反倒爽快答应。
掷杯见此话既出,更也无心多留,自去整理婢奴出城不提。
***
刚一彻底出得外城城门,掷杯便松开马缰,任凭j□j坐骑任性狂奔。掷杯的坐骑亦是陪嫁之物,乃靺鞨名马,一身毛色绵密油亮,颈后褐色鬃毛迎风飞扬,四蹄健壮,轮番踏于地上,更溅起一路飞沙。这马驹比身后众人坐骑何止好上一筹,陪嫁的昆仑奴又尽心留意,直将马驹儿喂得膘肥体壮,毛色油亮,只是常在城内不得奔驰,被拘得紧了,此刻骤然回到这一片自然天地之中,不免长嘶一声,肆意奔驰,便如风驰电掣一般,转眼便将身后众人甩与身后。
掷杯只隐约闻得身后阿丑高呼:“娘子莫急,等我们一等。”掷杯却无意理会,只任凭马匹纵情狂奔,便是迎面狂风吹掀了帷帽亦是不理。
——实际上,若不是刚刚仍在城内,她甚至都憋不住想狂奔起来,此刻出了城,谁还能拘着他!
为疏胸襟,掷杯只顾连连催马,不多时面庞却被风吹得冰冷一片,却偏偏有那燥热之意打骨头中溢出,直将掷杯的心烧得灼热,一时之间掷杯竟不知究竟是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