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怎么不开?
他说,我胆小。
一个男人当着一帮女孩子的面,公开承认他胆子小,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原来只以为他是个病秧子,没想到脸皮还挺厚。我心里也吓得够呛,但当着一班人,只有挺身而出、奋勇向前。
门开了。太平间的屋子并不很大,但给人阴森森的空旷感觉。地中央水泥制成的停尸台上,直挺挺地仰卧着一堆白色物体,依稀看出人的轮廓。上覆一匹宽长的白布,四角垂地,笼罩地面。我们依次走进去,围着尸床站定,默不作声,好像在瞻仰一座雪丘。
竹干事贴墙站着,保持着和尸体最大的距离,对我说,你去把蒙尸布揭开。
其实,从一进了太平间的门,我们已经没有退缩的余地了。无论如何都得把任务完成,这是铁的戒律。但是我讨厌一个男人临阵脱逃的胆怯,更甭提他还是我们之中,唯一处理过阵亡事宜的老手呢。
我反问,你干吗不去揭布?
竹干事很惊讶地说,你们领导没和你说过吗?
我说,说了,说你有经验。
他说,除了这个,就没说别的了?
我只好说,还说你动口不动手。
竹干事说,这就对了。那我现在动了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我说,你是老兵,应该给新兵做个榜样。你有经验嘛!
竹干事苦笑着说,我有什么经验?不过就是处理过一次敌方死尸。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大胡子,两条腿炸断了。原本想就那么连着衣服埋了。后来上级指示,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还是收拾得体面些。第一步要把身上的血污洗了,开始我们用刷子刷,没想到血是刷掉了,但肉也跟着掉。不知是谁想出的法子,在尸体的脖子上套了一根绳子……
我们又怕听又想听,恐惧地盯着竹干事苍白的薄嘴唇。小鹿忍不住哆嗦着下巴问,你们是打算,把他,再吊死,一回吗?
竹干事不理这茬儿,接着说,我们在尸体的腰当间也拴了一道绳子……
河莲说,我的天,该不是要五马分尸吧?
小如掩着半边嘴说,有革命的人道主义管着呢,别瞎猜,太吓人了。
竹干事有个本事,就是你说破了天,他依然沉着镇定,一派大将风度,按自己的顺序走,一板一眼说下去。
我们把大胡子上下拴好,就把他沉到河里,拽着两道绳子在河岸上慢慢走。他躺在水里,被太阳晒热的水,从他身上缓缓流过,头发飘着,很悠闲的样子。我们累得够呛,像伏尔加河上苦难的纤夫。大胡子刚开始下水的时候,水是清的。过了一会儿,下游的水流渐渐地变脏了,那是大胡子身上的硝烟和火药末脱落下来。又过了一会儿,水流变红了,那是凝结的血块溶解了……
小如捂着耳朵说,竹干事,求求你,别讲了,我直恶心。
河莲兴致勃勃地说,讲,讲!真是新鲜事,从来没听过!
我从骨子里是一点也不想听这种可怕的经历的。可我知道,当一个女兵,必要的时候要有铁石心肠。竹干事看起来瘦弱,意志却很顽强,才不在乎你是不是恶心欲吐,坚持按自己的想法行事。
……等到河水再次变清的时候,我们就把大胡子拉到岸上,平放在岩石上……竹干事依旧平静地叙述着。
大胡子的肚子是不是胀得像个鼓?河莲嘟起自己的腮帮,好像自己也被人按到水里,淹了个半死。
没有。溺水的人腹胀如鼓,那是因为在水中挣扎,把太多的水灌入胃里。或死后尸身腐败,产生气体所致。大胡子是死后入水,牙关紧闭,肚子里没进水。再说,我们很快把他从水中拖出来,他也来不及腐败。竹干事很科学地解释。
可他总会有一点变化的。就像我们在水里洗衣服,时间长了,手指肚也会泡得发白。果平很有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英雄气概。女孩子好像有个通病,越可怕的东西越好奇。
竹干事有些惊异地说,你有经验,猜得很对。大胡子被流动的河水洗得很干净,皮肤稍微有一点肿,这使他看起来比我们刚认识他的时候,胖了一点。我和我的战友们坐在河滩的巨石上,谁也不说话,抽着烟,静静地等着呼啸的山风和西斜的太阳,把大胡子吹干。突然,我的战友站起来,走到大胡子身边,把一支点燃的香烟塞到他手里。我说,这是干什么?战友说,我刚才拖他的时候,看到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肤色很黄,说明他是一个老烟鬼。他躺着看着咱俩吸烟,一定眼红得不行。给他解解馋吧。
我看着袅袅的烟气,像风车一样,在大胡子胸前绕啊绕……
后来呢?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没有什么后来。竹干事说。后来大胡子被风吹干了,衣服和脸都很干净,只要不看他的膝盖以下,像一个旅游时睡着了的异国人。我们给他的遗体照了相,按照他们的风俗,用白布裹起来妥善地安葬了。每一步处理都照了相。听说这些相片都在外交部的铁匣子里放着,作为曾经发生的历史,保存着。
屋里很安静。好像大家都消失在空气里了。许久后,小如说,我以后再也不喝狮泉河的水了,它洗过死人。
竹干事说,你尽管喝水就是。洗过死人的狮泉河水,早就流进印度洋,只怕现在都到北冰洋里打漩涡了。
河莲最先从故事中苏醒,说,竹干事,你既然这么有实践经验,为什么非要我们班长揭开盖布,何不身先士卒?
竹干事说,你以为我不想在女孩子面前表现英雄气概?只是从那次以后,一碰到和死人有关的事,我就骤发心动过速,吃什么药也不管事,真气死人。也不是害怕,我当时不害怕,以后也不害怕。但是我脑子不怕,心却不争气。战友们都知道我这毛病,凡是和后事沾边的活儿,一概不让我参加。这次战事较大,大家都很忙,是我主动要求处理尸首的。这会儿心跳已经像锣鼓点了。我就不亲自动手了,请诸位娘子军原谅。
我们表示了充分的理解。只是河莲嘟囔了一句,竹干事,可惜了。你这个样子,恐怕当将军无望了。
我义不容辞地走上前去,揭开了尸床上的盖布。我的动作很大,想象中,那布该是冷重如山。不想白布像云一般,飘然飞起,在半空中平平地伸展开,好像被一股神奇之气横托着,久久才悠然而落。一名年轻士兵的脸,像新月一样,洁白光滑地对着天花板,静静地躺在水泥床上,眼皮微睁,蝌蚪般漆黑的瞳仁,稍微倾斜地看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