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点头回应,然心下诧异,盛姿上次见时,可并不是这样守礼的人。
他将满腹疑问按耐下来,问候道:“不想此地又见娘子,一路可安好?”
盛姿笑笑,点头又摇头:“原本是很好,只是这一路走来,总能见到水患流民,看他们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很让人心怜。”
话题引到这,温明于是了然盛姿来意,他恭叹回应:“至尊亦是体谅百姓,故派我等前来相协刺史,还希望水灾早日消退,还民生安乐。”
盛姿瞳孔惊讶地放大,这可真是一毛不拔了。
她叹了口气,果然吃进去容易吐出来难啊。
江城百姓也是倒霉,启斐赌得很成功,山南道今年粮食颇丰,估计上下都是一片夸赞,那些水坝怎么也得撑到明年再修,今年的话冲倒了谁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盛姿叹了口气:“我从前从没有看到过那样的灾民,京城常年繁华安乐,我甚至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瘦成那个样子。”
她指着前面不远处一个灾民,那人面黄肌瘦,已经两颊凹陷,凸出的颧骨分外显眼。破旧的衣服刮出一个大洞,从里面能看到条条道道清晰的肋骨。
脚上的两只鞋都不合脚,估计是谁送给他的,脚跟处能看见干涸的血痂,可见一路远走。
他靠在一处墙下闭眼休息,活像一个包着韧皮的骨头架子。
温明看过去,他沉默了一会,说:“我家乡小的时候闹过一次饥荒,当时常平仓粮米不够,许多人挖树皮草根为食。我们村还算好,发粮米时碰巧是最后一个发到的,后面的村就都没有了。粮米吃完了,总算是还有些提前挖的野草野菜,但隔壁村因为树皮草根都挖干净,已经饥饿到有人易子而食。”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们家所有人都不敢睡熟,就怕有人半夜进来偷孩子背走吃掉。村口那家我的一个玩伴,他是第一个被偷走的孩子,爷娘找过去的时候,听说已经只剩下一个头和一只手。”
“从那以后我们村晚上睡觉没有人敢睡熟,手边都握着一根棍子,彼此也不敢相互靠近,因为一察觉到有人靠近自己,就会尖叫着挥起棍子打过去。”
他顿了顿,语声有些微哽:“但是隔壁村子其实名声一直很好,他们那里我去过两次,那时候还不是灾荒年,有人见我可爱,还从家里拿了块饼给我吃……”
温明的声音渐渐沉默,盛姿只是听着他讲,都觉得连后背在发寒。
她轻轻问:“你们那里闹了几年旱灾,我在秘书省,仿佛并没听到有旱灾超过三年的地方。”
温明摇摇头:“若有个两三年,我们只怕也活不下来了,其实只有一年而已,但我家乡那里,除了富户,没有人有存粮,从来都是收一年吃一年,遇到天灾……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他有些说不下去。
盛姿默然以对,忽地,她想起自己原来看过的史书,汉武帝三年,史书上记载了有一地“大饥,人相食。”
她那时不明白为何如此,毕竟汉武帝之前,可是文景皇帝。
文景之治时,传闻仓库里的谷子积陈到发霉,富到连穿钱的绳子都已经烂了的地步。
文景帝是历代君主都想效仿的明主,而文景之治,又是个让人心生期慕的盛世,居然抵不过三年灾害吗?
何况并不是三年都有灾害,只是第三年一年。
她心怀疑问,遍查资料无果,因为上班没有那么多时间找资料,只得作罢。
后来想了很久才知,原来朝廷富有不等于百姓富有。
尽管后来在秘书省读书,她晓得很多东西都需要换个角度思考,民众称赞的政举有很多的本意其实并不因为上位者真的想为民众好。
就比如科举,最开始只是皇权想摆脱世家的影响而已。
但学到想到与见到,又是两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