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马,才抖动缰绳,却发现自己亲口任命的税务总管麦尔祖德正用一只手扶着墙,另外一只手在悄悄地揉眼睛。
此人自从投靠大唐之后,做事颇为卖力。无论在跟诸侯联络发卖俘虏方面,还是帮王洵赎回被俘安西军将士方面,都居功至伟。故而王洵对他也有几分尊敬,轻轻拉住坐骑,在马背上向下欠了欠身,笑着问道,“你几时来的,怎么不进去,有事情找我么?”
“大人当时正忙,属下,属下不敢贸然打扰!” 麦尔祖德向王洵行了个礼,然后又继续抹眼角,“风大,吹的。嗨,属下这是老毛病了,就怕风吹!”
“那就跟我回议事厅说话吧。别再这里继续被风吹了!”王洵善意地笑了笑,低声命令。
“唉,唉!”麦尔祖德连声答应着,被仆役抱上一匹白骆驼。紧跟在王洵身后,错开半个马头的距离,“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儿,但属下还是觉得有必要跟大人汇报二。因为程老掌柜他们带来的货物比较紧俏的缘故,最近城内市场很繁荣,各地商人冒着雪向这里汇集。其中么,难免就夹杂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家伙。”
“嗯!回去跟我细说!”王洵的一点就透,马上明白了麦尔祖德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随着俘虏们陆续被其家族和朋友赎出,柘折城的生机也在一点点恢复。但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里,无论如何也不该有这么多商贩在城内出现。虽然表面上看他们能从部族武士手中,低价收购到一批带血的财物,可万一被风雪困在路上,就可能连人带货变成一堆冰雕。
过多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则意味着他们背后都担负着某种特别的使命。孤军在外,王洵做事非常警觉,早已安排了特别的人手留意陌生人的一举一动。然而他麾下的弟兄人数有限,对当地人的面孔又模糊得紧,远不如麦尔祖德这种老地头蛇眼神毒。
“属下知道了!”见自己的工作得到了王洵的肯定,麦尔祖德胖胖的老脸兴奋得直发红。“属下绝不准任何人再破坏大人治下的安宁。柘折城的居民百姓,也厌倦了天天打来打去的日子!”
“我知道!”王洵点点头,对下属的观点表示赞同。
眼下麦尔祖德的两个女儿都住在王宫当中。虽然大女儿依旧对王洵敬而远之,年纪稍小的那个,却已经成为王洵事实上的妾室。少女崇拜英雄,同时又对远方的大唐有种说不出的憧憬。特别是对大唐女子的身份地位,简直羡慕心往神向。每当一听到相关信息,就高兴得两眼放光。
通过跟她的日常交流,王洵也逐渐对当地人的内心世界有了一些了解。与大唐不同,这里的人对国家基本没什么太强烈的认同概念。反而因为长期在突厥、大唐、大食等势力之间摇摆不定的关系,养成了一种对强者的绝对依赖感。只要征服者能展示出足够的实力,不让大伙天天生活在战争的阴影里,当地的贵胄和百姓们就会尽心尽力地支持他。不管这些征服者身上流着哪个民族的血。同时,如果征服者们一旦露出了疲弱之态,也很快便会众叛亲离。大伙抛弃他时没有任何犹豫,也不会感到多少愧疚。
这也许时另外一种对环境的适应吧。毕竟与举族男女老幼被屠戮殆尽相比,向强者屈膝,所承受的代价要小一些。特别是当一个国家的男人们没有力量为家园提供保护之时。王洵能在击败俱车鼻施之后,没费多少力气便在柘折城站稳脚跟,很大程度上来说是得益于此。俱车鼻施一败之后,便找不到支持力量,也是因为同样民间传统。
当了解到这些之后,王洵对本地人的态度,就又宽容了许多。此刻,他不但提拔了麦尔祖德为自己的税务总管,而且还启用了很多原先替俱车鼻施奔走的贵族,让他们分别负责具体的民政事务。而这些人也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出头机会,做起事情来尽心尽力,很快便得到了使团当中其他将领的认可与赞赏。
换句话说,经历了最初的彼此试探与戒备之后,眼下的大宛国内,已经渐渐形成了以使团为主,昔日中下层贵族为辅的,一个相对稳定高效的官吏队伍。在大食与大唐的下一场战争决出胜负之前,保持柘折城乃至整个大宛国的现状,符合各方面的利益。因此,以麦尔祖德为首的地方贵族,才拿出比使团自己还多的时间和精力,死死盯着城中外来势力的一举一动,唯恐有人自不量力,把整个城市再度牵扯进一场混乱当中。
转眼来到王宫,在宫门口跳下坐骑,将马匹和骆驼交给当值士兵去照看,王洵与麦尔祖德先后入内。在议事厅内分宾主落了座,先把手在炭盆上暖了暖,然后,慢慢地谈论起城中平静表面下日益汹涌的暗流。
麦尔祖德准备得相当充足,几句话,便说道了问题的关键所在,“根子还是在大食人方面!当年柘折城主俱车鼻施和俱战提国主达武特都是大食人所立。国政都被天方教徒把持。日前虽然俱战提表面上倒向了大唐,背地里却依旧在两头观望。”
“嗯!”王洵点点头,不置可否。俱战提距离柘折城非常近,使团与俱车鼻施决战那天,该国的国王也曾派兵前来“襄助”。但城破后不久,又借口家里近,把军队调了回去。顺便还带走了大量的俘虏。
“而大人您迟迟没有对如何处置大宛国土做最后决定,也让一些诸侯心怀不满,觉得出了力,却没有拿到足够的好处。所以暗中就和俱战提中的天方教势力又开始眉来眼去!准备借助大食人的残余力量,让您制造点麻烦,以便更好地跟您讨价还价。”见王洵好像若有所思,麦尔祖德继续低声提醒。
闻听此言,王洵忍不住低声冷笑,“还想好好处,他们得到的好处还不够多么?与俱车鼻施决战那天,他们又出过什么力气?”
麦尔祖德垂下眼皮,目光盯着手中茶水。水端的很稳,他的说话的语调也不疾不徐,“话虽然这么说,可人心向来不知足。并且,并且,将军您,您的部下太少了。新赎回来的那些弟兄,又迟迟形不成战斗力!”
“你的意思是,我最近的作为,让人看出疲弱来了吧?!”王洵瞬间明悟,继续笑着回应。
“大人明鉴。药刹水两岸没什么真正的英雄豪杰。对付目光短浅之辈,就必须把力量摆在表面上。”麦尔祖德轻轻点头,低声回应。
“都哪些人在背地里捣鬼,你清楚么?”王洵嘉许地看了看他,继续问道。
“据属下所知,心思活动的不止一家。其中闹腾最厉害的是火寻国主纳代。很多打着做生意旗号来柘折城内探听动向的商人,都出入过他的驻地。但据属下观察,纳代只是个鲁莽之辈,不足为惧。大人需要提防的是在纳代背后给他煽风点火的人,他们才更难对付!”
“是谁?你查到了么?”
“还没有!”麦尔祖德轻轻摇头,“很难落实具体到人。这些日子,除了东西两个曹国的国主之外,其他诸侯,都跟纳代有过接触。属下不敢个个都怀疑,否则,大人必然会令孤掌难鸣!”
王洵手中其实也掌握着一些相关的情报,但遇到的问题,也和麦尔祖德这边差不多。畏惧于大唐兵威,诸侯们目前不敢主动跟他对着干,却准备悄悄地抱成团,以谋取更大的利益。是采取一些果断措施的时候了,否则麻烦必然会越积越多,诸侯们的胆子,也会越来越大。但从何处着手,处理到什么程度,却需要仔细考虑。必须让诸侯们感觉到畏惧,也不能将他们再度推向大食那边。
“属下以为,可以先从斩断他们跟大食人联系方面着手!”见王洵皱着眉头沉默不语,麦尔祖德小心地提议。“断了与外贼的联系,诸侯们的心思也能多少安定些!”
“你是说,把所有来历不明的人都抓起来?”王洵皱了皱眉,不认为这是一个恰当主意。眼下柘折城中,有一大批商贩都不是纯粹为了逐利而来。有的在打探唐军具体实力与动向,以便其国主提前为应对时局做好准备。有的则是替大食人送信跑腿儿,兼收集情报。把他们一网打尽不太难,可柘折城好不容易才恢复的生机也会被瞬间掐灭。毕竟,还有不少商贩是真正以做生意目的来的,这些人稍遇风吹草动,便会成为惊弓之鸟。
“只是权宜之计!”感觉到了王洵的犹豫,麦尔祖德低声解释,“属下会派人好好鉴别他们的身份。尽量不冤枉任何人。大人如果您觉得有损于您的威名,属下也可以自己来做这个恶人,事后,大人您只要宣布免除属下的职位,就可以安抚百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