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怕他真的恼了,忙为孙副官解释道,“他不是骂人,这是一种外国过来的科学的词语,被他随口拿来说笑了。”
宋壬将信将疑,说,“也没听见拿人比作动物来说笑的。在我家乡,这是骂人的话。孙副官,你以后可要小心了,到了乡下地方,把这些外国词藏起来,不然,可会挨揍。”
孙副官连忙笑着道歉,见宋壬提起他家乡,便问,“老宋是潍坊那边的人吧,家里最近怎么样?”
一提家里,宋壬顿时笑开了,说,“好得很。总长这边,月银是按时发的,又常常有赏钱,赏东西,有我寄这些钱回去,还会有什么不好?我和婆娘在信里嘱咐了,等明年开春,把家里那大小子送到私塾去。肚子里有点墨水,以后说不定也能坐一坐衙门,给我宋家光宗耀祖。”
宣怀风说,“把孩子送去接受教育,那是很好的决定。来,我们以水代酒,为老宋这个好决定,干一杯。”
三人拿起面前的玻璃杯子,高高兴兴地饮了一杯。
宣怀风转过头来,问孙副官,“孙副官,你的家乡是哪里?”
孙副官说,“祖上是金陵人,后来父亲那代,为了做生意,举家搬到潍坊了。我是在那里出生的。”
宋壬豪兴地说,“那巧,我们算老乡了。以后两家人走动走动,也有个照应。”
孙副官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声音低沉下去,说,“我们家里,除了我,再没有别人。我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宣怀风和宋壬面面相觑,手里举着的玻璃杯,都慢慢放了下来。
宋壬说,“孙副官,嘿,刚才那话,是我冒失了。您别往心里去,我就是个不懂说话的粗人。”
宣怀风沉默片刻,温和地说,“一些往事,你要是不想提,我们就聊聊别的罢。”
孙副官叹气道,“也没有什么不能提的,都过去了。你们不嫌我罗嗦,我就把这个故事,说给你们听一听,也没什么。”
这时大菜还未上桌,番菜馆里和中国馆子不同,并不曾上凉拌小碟等垫肚子的东西。不过桌上铺着漂亮的台布,摆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枝半开的鲜花,确实雅致漂亮。
孙副官略偏着头,瞧着那花,仿佛瞧到了很远的地方似的,半晌,才缓缓说,“我家在潍坊,做的米铺生意,也算是不愁吃喝的殷实人家。前些年,是过得不错的。后头几年,父亲因为赚了一些钱,被坏朋友怂恿着,抽起了鸦片。”
听到这里,宣怀风和宋壬的脸色,就露出一丝了然。
这年头,被鸦片所害,实在不算什么新鲜事。
孙副官扫了他们一眼,感慨地说,“你们大概以为,一个人,如果对鸦片上瘾,那他就要堕落到深渊里去了?那你们就猜错了。我的父亲,是一个有骨气的人。他虽然不幸抽上了鸦片,心里仍有他的自尊。因为我一个小舅舅,从前就是抽鸦片,抽到皮包骨头地死掉,所以我母亲对于鸦片,是恨而畏惧的。她是害怕我的父亲,也像他弟弟一样地早死。所以,父亲每次去大烟馆回来,母亲都要抱着几个小孩子,抹上一晚的眼泪。我父亲为着妻儿,下了决心,要把鸦片给戒了。”
漂亮的餐桌上,气氛安静得有些压抑。
其余的两人,心里都想,孙副官的前话,说的是家里除了他,就没有别人了,可见孙家的遭遇,一定十分凄惨。
然而既然迷途知返,浪子回头,如何又落到凄惨的田地?
不由更起了一分好奇,用心地听下去。
孙副官说,“戒鸦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父亲也试过把自己在黑房子里,痛不欲生地关了几天,然而他身上的鸦片瘾,已经不轻,好不容易停了几天,总有忍不住复抽的时候。一复抽,他又觉得自己对不起妻儿,悔恨得无以交加,竟至于痛苦得几次想了断性命……”
宋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沉声说,“这些害人的东西,抽起来容易,戒下去难。要是那个时候,有宣副官的戒毒院,老爷子就不用那样受苦了。”
孙副官苦笑道,“是呀,如果那时候就有戒毒院,也许我这个家,还存在呢。”
宣怀风轻轻地问,“后来呢?”
孙副官说,“我是家里的长子,当时正在县城里读书。看见自己父亲如此,当儿子的哪有不难受着急的?虽然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学生,总要尽我为人子的一份力。所以我四处打听,哪里有戒鸦片的好办法,几次白花了钱,买了别人说的偏方,其实不管一点用。后来我又听说,洋药店里卖一种戒烟丸,效果很好,吃了的人,是绝不会再抽鸦片的。那对于我,正是最急切需要的东西。戒烟丸因为它所宣布的神效,价钱也不低,然而为着父亲可以少受苦,多少钱也值得。我就把学费的钱,买了戒烟丸,寄回家里去,求父亲无论如何要试一试。”
宋壬把一只手,往另一只手掌上一捶,摇头说,“不用问,这戒烟丸,是不管用了。那些洋鬼子,总是爱占我们中国人的便宜,找些漂亮女人打扮得妖妖艳艳,在招牌上做宣传,暗地里弄假货糊弄人。多少人吃了这亏,也没地方哭去。我们的官老爷,偏偏又怕他们。他们就是老虎屁股,摸不得的。”
孙副官把眼睛,淡淡地往宋壬身上一放,说,“老宋,你猜错了。戒烟丸不但管用,简直就是有奇效。我父亲吃了后,竟再没有断绝鸦片的痛苦了。往常他一两天不抽鸦片,那是要了命的难受,然而,只要一吃戒烟丸,立即就好得不能再好。”
宋壬惊讶地问,“竟有这样的好东西?要真这样,可要想法子把药方弄一弄,戒毒院有了这个,还怕那些病人戒不了瘾头?宣副官,你说呢?”
宣怀风却是从前曾经和孙副官做过交谈的,所以想得更深远一些。在他心里,不禁有一个令人脊背发寒的猜测,便把目光移到孙副官脸上,充满了沉痛的同情。
孙副官大概察觉到他的目光,脸上的笑容,也就越发苦涩了,朝着宣怀风,把头微微点了点,说,“宣副官,你也许是想到了。那所谓的戒烟丸,并不是什么灵药,那只是另一种让人更无法戒除的害人的东西罢了。”
宣怀风问,“是海洛因?还是吗啡?”
孙副官说,“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