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曾想到再会出国。抗日战前、战时、战后,都有人劝我带熙治到美国读书,身家着落在比较安定之地。我都未加考虑,事经十年。我不考虑之故:一为懒,留恋乡土;二为俭,在本国还可以做点自己以外的事,出门顾自己为难,徘徊异乡又如何?三为志,人方宛转于焦土,我奈何隔岸观火?受国恩深重,“国恩”即社会之恩,患难与人共之,是我最小限度无可如何之报答。
如此存心,虽迟迟而终出于一走,我不胜惭憾。离国前一年半之间,多尝了许多忧疑、恐惧、麻烦滋味,其时连熙治亦已不在我身边,更为举目少亲。
卅七年(一九四八)八月十八日,熙治携外孙邱树同,坐船到美,医治树同的右腿膝部关节结核病。事情酝酿甚久,树同甫学步而得此病,医治寡效而加剧。我见他拖着石膏包的腿爬来爬去玩,十分心疼,听他叫痛,坐立为之不宁。最后请诊治的骨科医生俞时中是张静江先生家快婿,其夫人乃琪与熙治是幼年游伴。时中为树同诊治数月,建议用手术割治。膝部组织复杂,中国医院设备不够,她想到她的老师纽约威尔逊老医生,如肯治,最为妥当。出国就医岂容易的事!我们斟酌而又踌躇,耽搁很久。卅七年的春,我胸口生核,疑为乳癌。在此以前,张岳军先生颈上生瘤,医生断为癌,拟到北平协和医院用深度X光照治,协和无此设备,乃到纽约。纽约医生谓此种瘤非毒性,已在十五年前有证明,故匆遽而往,愉快而归。他听到我病,劝勿蹉跎自苦,力主飞美。还有其他朋友关切,立即给我护照。我决定在沪请一著名德医开刀,不愿出国。而为熙治母子请护照,成就其行。陶斯德医生为我动手术,经过顺利,用费极少。如此我心甚安,熙治出门亦放怀。树同经过五次手术,虽一腿不能弯屈,然全体健康胜于常人。威老医生只收一次手术费,以后每年为之检验二次。他知道我们国内出了事,不但他自己不再收费,而且为树同向医院请求食宿减价。每次开刀都非小手术,他已是退休之年,而树同的病,他始终一手负责。食宿减价亦是他自动想到的。我与熙治常常告诉树同,俞时中伯伯和威尔逊老医生是永远不可以忘记的。
熙治、树同动身的次日,我在莫干山接到王大纲的信,附八月十九日剪报:政府发行“金圆券”,收兑法币、黄金、外汇。金圆券一元兑法币三百万元,四元兑美金一元,二十元兑黄金一两。黄金外汇都归国有,民间持有之黄金外汇,限九月底止,向政府指定之银行兑取金圆券。不得私藏及买卖黄金外汇,告密者得奖百分之四十。在国外读书或医病,可在国家银行存储外汇。限制物价以八月十九日市价为准,不准购货屯积。这件事有特设委员会主持,有特别警察执行。
黄金外汇国有原非苛政。在战况不利,军费庞大,财政不可终日,法币价格日夜数跌之际,亦属不得已之措施。然政府正需要争取“人心”,操之过急,岂非为渊驱鱼?复员时,东南人民已经受过二百比一之折扣。伪组织下发行的“储备票”,其膨胀程度并不如此大,而持有储备票者不尽属“伪”,吃亏的都是老百姓。复员时,财政部将法币与储备票价格定为一比二百。这件事,与教育部规定沦陷区大学生补习一年,同样带惩罚意义,引起不平,然忠贞爱国的老百姓,被抗战胜利一个大欢欣题目盖住而忍受了。这次,重新加了刺激,中产阶级没有了安全感。
我自己,第一件受的间接影响是卖爱棠路的住房。这住房当年为安置膨胀之法币而置,战后屡欲出售,因出售后自己仍须有一住处:当时上海租屋须出顶费,顶费大得惊人,几及屋值三分之一;我看过二开间三层楼有卫生设备的弄堂房子,要顶费廿五条,一条是十两黄金;我卖屋而出顶费租屋,甚不合算,我不会占了屋不还房东而再顶给人;因此踌躇而总未成议。熙治出国,我的生活可更加简化,一个在地产公司做事的亲戚,为我觅得买主,说定八月底订约付定洋,十月底出屋。此事在我了却一桩心事,得一笔收入,而庾村工作更可资以挹注。房价讲定付金,此系当时一般惯例,我要求一部分在美交给熙治,买主亦允照办。熙治未到美以前,我在国外银行尚无存户。
金圆券及金钞国有条例,不前不后在八月十九日发表,我细看条文,立刻函知大纲,我八月底以前准回沪,我到沪前切勿收定洋。买主忽然取消付金之议,亦不允在美转划。惟允在十月底我出屋以前,分期付金圆券,如币值已跌,每次照黑市计算。我不善安排经济,何况在此混乱的金融中!酝酿至久甫有成议之卖屋计划,只得取消于俄顷,一切预计均成画饼。不但如此,手头还有点金钞,其中一叠美票我赴山时与熙治推来推去,我要她带着手边宽裕些,她要我留以自用,都在九月底以前遵令到银行换成金圆券了。
我附在一个亲戚名下,这亲戚认识一家建筑商,买了几套卫生设备。叫一女仆买了几个半匹的布,每次只准买半匹,多亦背不动。照治、树同在外,我存了一笔医药费在国家银行,她们寄医院账单来,得申请拨付的。
南屏校长曾季肃请开校董会,为学校基金兑换金圆券事,无人主张藏匿不报。季肃事事公开,历年积存及所得馈赠均买金钞保值,众所周知。校董会一致通过基金兑金圆券。季肃凄然作一提议,买一块地,预备胶州路的校舍租地到期,为新校舍之用,亦一致通过。匆匆在梵王渡地方,得地六亩,上有难民搭棚,收用尚须费手续。当讨论地点时,该地附近有教会女校,校地四十余亩,恐相形见绌。终以此时大家要脱手金圆券,争购房地,得之非易,这不计较。
朋友中仲完甚孤单,伯樵已于数月前去世,她一个人住在公寓,患高血压症。与人商量,无人敢为她出主意。她颠倒几日,一日告我决定兑换,因藏得无人知,她死将如何?藏得有人知,时时防告密。
一日,一个穿灰色中山装的人到我家里,我家男佣人近来兼做牧场收账送货等事,此日正巧不在家,是我自己开的门。其人自称经济警察,看去是一年轻职员,手提公文包,我请他进入客厅。他问莫干牧场主人,我知道了来意,答曰:“我便是。”他对我打量一下,我知他怀疑我不像个牧场老板,遂约略解说莫干农村工作,我是这工作的代表人,牧场是所经营而不属所有。他坐着听,看我客厅里挂的字画。我客厅里有一副很引注目的大字对联,是民十五冬在庐山,谭组庵(延闿)先生书赠膺白的集苏诗:“身行万里半天下,眼高四海空无人。”这副联语,当年我以之讽刺膺白说:谭先生眼里看你是怎样一个人,此时是很少劫余纪念品之一。此人听我说话,看看环境,始开公文包取出一纸,看了反放着,告我:“有人告密莫干牧场违法涨价。”我答言:“管账的人是尽义务,现不在家,我以情理言绝无此事。在未有限价前,同业会商涨价,莫干牧场体谅饮户亦受币值跌落之亏,只有追随,从不提先,岂有在禁令之下,反甘违法涨价之理?”我看此人可以讲理,遂打电话给大纲,说话都让他听见,取出账簿发票价目单给他看,始满意,仅嘱叫莫干牧场场长次日携书面说明到所指定的地点。我们一一照做。这事幸我当面应付,事情简单了却。
卅七年(一九四八)的冬,我亲友中胆小而能走的人都一一离沪。这次与抗战不同;抗战时,少年人要走,这次少年人不要走。仲完邀我同到香港,我托她带出一箱文件。殷柱甫嫂往台湾时,告诉我,她虽住儿子家,总可分我一席地。我已先托她家三小姐珊姑带出一包照片,到美交与熙治。
自卅七年(一九四八)九月至卅八年(一九四九)五月,我在上海,在这段期间,我仍一心做庾村的事,教南屏的书。熙治不放心我,我差不多隔一二天给她一封信,有时几封信合在一个信封发;熙文曾来邀我同到台湾。两次大难,我已经把生命看得轻如鸿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尽一分力是一分,谢却了她们好意。
以下摘录给熙治的信,皆当时琐琐实况:
治儿:此次改革币制,经当局极力限制物价上涨,连日检查甚严,经济警察出入商店,倘通货可以稳定,则亦如天之福。从前每至月底,牛奶要改价,你写信通知饮户之烦,如不再有,岂不一快?(卅七、九、十二)
你动身次日起,七十天经济风波,令人恐慌窒息。我买了些可笑东西(卫生设备)。照条例存有美金在国家银行,此款可供家人在外读书或治病用。每次申请不得超过存额二分之一。我有三千八百元在交通银行。你可请小宝的医生和医院出证书来,以便申请。庾村蚕种一起卖出,起初大家高兴,大纲去信解说“存货不存钱”之意,明白已来不及,幸十分之四以米计。山上五一五号屋卖掉,立刻估价添造蚕室,材料虽已办好,工价算米,庾村今年一点米都未存储。牛奶日产七百磅,送出四百六十磅左右,定户不绝。自限价开放后,百物一日数加价,牛奶亦已涨四倍。最近情形甚坏,几天买不着荤菜,长蛇阵轧购,似抗战时情况。商店玻璃橱“一扫光”光景,你不能想象。大家抢购不必要物品,多半浪费,但比留着纸币好些。牛奶定户虽多,怕冬天饲料成问题,不敢尽量承应。载了两船牛粪回庾,使土地稍获益。生产工作在此时局,固困难而危险,但比坐吃总好。(卅七、十、廿三)
我不想走,以前曾自负有志,岂垂老之年反放不下温暖?乡间种种,年来困难重重,但已规模粗具。蚕牧二场,若作私人营业,业已衣食有赖,为合作社则不过一小小站台,假以三年,或可略见分晓。若环境自然叫我解脱,则系一种释放,今犹有努力余地,将照旧进行。(卅七、十一、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