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极轻微的异样从心头一掠而过,转瞬即逝。
那时她还太过年轻,甚至不明白意味着什么。一直到数百年后,玄真道尊景昀携剑上承天台时,侧首望见承天台下聚散的云霭,忽然意识到或许从那一刻开始,命运的如椽巨笔就已经写好了未来。
但年轻的玄真仙子不可能预见遥远的未来。
她在原地立了片刻,终于转身回到房中。
。
次日一早,新娘起身梳妆。
景昀坐在镜前,任凭婢女嬷嬷们围过来——发髻、妆容、衣裳、佩饰……里三层外三层将景昀围在中间。饶是这场婚礼只是个幌子,已经尽量精简了许多地方,依旧足足忙了近一个时辰,到一切收拾妥当,景昀站起身来,只觉得自己头顶仿佛顶着十多斤重的东西。
如果换个闺阁小姐来,恐怕穿戴上几十斤重的婚服头面,走到婚车上都要累个半死。景昀倒不至于觉得累,她只是嫌顶着这些东西太麻烦,动起手来不方便。
然而全身上下,哪里都可以偷工减料,唯独头面首饰不可以。朱红幂篱会挡住眼睛以下,所以妆容可以精简;婚服不是敞着怀穿的,所以除了最外面的绛红袍,里面都可以换成别的衣裳。唯一从始至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只有如云的发髻和上面重重叠叠的珠翠。
如果连头面首饰也省掉,看上去未免太寒碜、太虚假了。
景昀顶着十几斤重的发髻,如同顶着一块玄铁,颤巍巍上了婚车。
她绛红的婚服下是霜白的道袍,婚服宽大的衣褶掩盖了一把剑的轮廓。
朱红的幂篱遮住了她的面容,只露出一双异常沉静的眼睛。
景昀在婚车内坐定,车壁轻响一声,褚太守派来的护卫队长隔着窗子,含蓄地问道:“小姐,该动身了。”
“走吧。”景昀说。
车外传来悠长的呼喝声:“吉时已到——”“送新娘——”
婚车驶过一条条大街小巷,车轮碾在地上碌碌作响。所过之处路人无不瞠目结舌奔走相告,纷纷涌出来围观到底是哪一家得了失心疯,敢在风口浪尖上嫁女儿。
婚车外一左一右随行的两名婢女是褚太守亲自选的,左边的叫红玉,右边的叫绿翡,都很沉稳能干,能压得住场子。不过对于鬼祟的恐惧毕竟根植在普通人心底,红玉绿翡表面上镇定地随行在婚车两旁,但景昀坐在车中听得出来,她们的呼吸声急促紊乱,显然心底并不如面上平静。
景昀说:“不用紧张,两个月四位新娘丢失,送亲车队中其他人却没有受到伤害,它不会伤及你们。”
红玉一愣,绿翡反应更快点,意识到景昀在对她们说话,应道:“多谢仙……多谢小姐安慰,奴婢明白。”
话虽如此,但她的心跳依旧急促,景昀索性问她:“绿翡是你的本名吗?”
绿翡说不是,有些羞怯地报出自己原来的名字,那是个不大好听的、好养活的乳名,红玉忍不住笑出了声。
景昀却没笑,又问了红玉一遍,于是红玉顿时也笑不出来了,又不敢不答仙子的话,扭扭捏捏说出了口,这次轮到绿翡带了点小小报复意味地笑了起来。
如此问答几次,红玉和绿翡渐渐把心底对鬼祟的恐惧暂时淡忘了,不知不觉竟然跟车里这位异常平易近人的仙子聊起天来。
不得不说,虽然在三人的对话里,景昀基本上不开口,说话也只是简短的语句,但她沉静的声音里仿佛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红玉二人也不觉得自己被敷衍了。
正因如此,如果近距离仔细观察这支婚车车队,会发现一个古怪之处。后方随行的护卫、婢女们极力压抑,脸上却还是克制不住地露出一种出殡般的神色;理论上离新娘最近也最可能撞见鬼祟的婚车两旁,两个婢女却眉飞色舞笑容满面。
婚车转过街角,在喧闹人声中驶入一条新的街道。
红玉正讲述着她小时候跟爹妈一起收庄稼的故事,眉飞色舞津津乐道,话说完之后却没得到回应。
红玉和绿翡同时从短暂的忘形中清醒过来,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一路走下来,景昀话不多,却绝对不会让她们冷场,哪怕只是短促地嗯一声,都能给两个婢女很大的鼓励。
深宅大院中,再得脸的婢女也只是婢女,没有主子会乐意多问她们一句本名是谁、家住何方,更没有主子愿意听完她们讲琐碎的小事,然后给出回应。而婚车内的景昀,是连她们眼里高高在上的主子都要谨慎面对的道殿仙长,俗世中近乎仙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