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荒唐一场,替她解毒之人竟是……谢不倾?!明棠半晌没回过神来——怎么,怎么会是这位九千岁大人!她还想那人不曾趁人之危占她身子,多半是义气为先的江湖浪客,做好事不留名,彼此亦不知身份,毒解便江湖不见,谁曾想这才分别几天,竟以这般情势重逢。明棠掌心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一时之间压根顾不上羞窘,只落入自己女子身份暴露后堕入深渊的惶然之中。谢不倾何等冷酷无情之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救人,必是认出了她。女子身份是牵连着她全部身家性命的大秘密,如今情状,不啻于将自己的小命双手奉到谢不倾跟前。大梁皇帝颁下那削爵令来,多半是为了削减打压士族之权,正在这节骨眼上,身为陛下耳目鹰犬的谢不倾知晓了她的秘密,怎可能不会拿此事来做筏子?她的身份一出,明家少不得一个欺君大罪,斩首、抄家、流放必是少不了的。能以她一个女子之身将整个明家拖下万劫不复之地,名正言顺,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瓦解六姓之一,谢不倾焉会放过她?明棠慌得天旋地转,这副久病未愈的身子一路上奔波早就累垮一半,只凭着一口气吊着,如今她心神大动,差点又昏了过去。她死死地咬住唇珠,以疼痛保持清醒,强逼自己不要昏过去,一面强自镇定下来——慌不得,自乱不得阵脚,上辈子即便是沦落风尘,她亦从那日子熬过来了,今日之事未必就没有个妥善法子。鸣琴见她脸色苍白如雪,以为她只是晕车晕得厉害,心疼地低声安抚了她两句,外头的马车便倏忽停了下来,片刻之后,竟有番子来请明棠下车。明棠心中一紧,难不成谢不倾要此时发作?她不敢忤逆,下得车来。鸣琴亦紧张起来,但那番子竟稀罕地解释两句:“郎君体弱,这车行车不适,我等替郎君换车。”
鸣琴松了口气,正欲跟着明棠一同下车,却被拦在明家车内,再抬头一看,那番子竟引得明棠走至谢不倾的车驾前。这左右并无其他车驾,难不成要请她家郎君上九千岁的尊驾?而明棠立在那马车下,一时之间竟也呆住了。这位九千岁,竟请她同坐一车?她没动作,亦无人催促她,她静静地站着,细密的雨丝扑到她苍白的脸颊上,却叫明棠在惶惶然之中灵光一现,顿时在纷乱的头绪之中理清一条线来。谢不倾,应是不想杀她的,至少如今不想。若谢不倾有意用她作筏子,何必杀了不相干的人,帮她挡下脱衣之辱?只需等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脱了衣裳暴露了身份,再将她捕至诏狱,弹劾明家欺君罔上即可;更何必如今叫人将她引来,令她同坐一车?明棠的心骤然落回原处。那一夜颠倒荒唐,只他们二人知晓,若谢不倾肯帮她遮掩,那就只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是她并无稀世珍宝进贡给谢不倾赏玩,亦无权势可借他一用,何以堵住谢不倾的嘴?正进退维谷之时,那车帘后终于传出声音来:“本督听闻你精于音律,雍州有名曲《夭桃》,本督亥时回府,请郎君过府演奏。”
字字惜字如金,落入明棠耳中,字字都得拆解开来听。雍州……她与谢不倾相逢荒唐,正是在雍州驿馆;《夭桃》确为雍州古曲,所述乃是狐仙报恩、主动献身的故事;亥时已经极晚了,乃是就寝之时,寻常府邸皆落了锁,并非演奏之机。于是将这话重新组合在一块儿,明棠讶得睁大了眼——谢不倾以驿馆解毒之恩,令她夜里就寝之时主动上门……献身?!前世里谢不倾乃是出了名的荤素不沾,身边一个人没有,冲着他的权势自荐枕席者甚众,但多半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旁人对美色怜香惜玉,他却堪称退避三尺。如今,他竟要自己主动献身?她那夜走投无路,不想将自己送进这般魔爪,他一介宦官,残缺之身,要她献身,如狗一般摇尾乞怜——做个太监的玩物?明棠心中,漫出无尽的苦楚。她前世里已是沦落风尘,最终被人拘于掌中,做了连生死都不能自控的金丝雀掌中物,如今重活一世,竟又扑入到另一个新的金丝牢笼。明棠没戴帷帽,鬓发被雨丝打湿,贴在脸侧,点点泪眼微微睁大了,雪白的脸色浮上一抹愈演愈烈的绯色,愈发显得茫然无知,楚楚可怜。“罢了。”
谢不倾见她不答,语调微沉。明棠几乎僵住,却也不敢多想——有那一夜,谢不倾已知道自己是女郎,若对她有些兴趣,能用身子堵住他的嘴,便是一时也好;她若拒绝,便显得极没眼力见,说不定还会惹来报复。她没得选。于是明棠立即屈膝,跪倒在绵绵细雨里,声音纤弱微颤:“九千岁,求您疼我。”
不知是否为了应和明棠娇怯可怜,她话音刚落,雨便大了起来,外裳很快被雨水浸透了,可她仍旧垂眸跪倒在谢不倾的车驾前,乖顺温驯,宛如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兔。求人有千种,皆不如她这话直白露骨,鸣琴半晌没反应过来,倒是那几个番子垂下眼来,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听见。车帘果然被一只手撩了起来。明棠正抬头看着车帘,先瞧见苍白的手与朱色的帘交映在一起,随后谢不倾便这般撞入她眼中。其人形貌昳丽,肌如雪发似墨,仙姿玉貌,如匹练无暇。他薄唇微抿,一双狭长的凤眼垂眸看着她,不辨喜怒。她前世里只远远见过谢不倾一两回,纵然听过旁人说起谢不倾的容貌过盛,也不比如今亲眼所见。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传闻果真不虚。明棠不敢多看,为他垂眸的冷厉所慑,只看一眼便垂下眸来。她见谢不倾的眼底如潭深深,辨不明一丝情绪,即便先前是他要她献身,可他这般神情,分明不见一丝为色意动的模样。自己这副皮囊前世里成了闻名六国的祸水,被金宫束之高阁,奇货可居,待价而沽,她不用倚栏卖笑,只需偶尔露个面,便能引得人群骚乱。而谢不倾方才目光沉沉,便是落在自己身上,亦不见一丝波澜。她在他眼中算不得什么,大抵就是个一时兴起的玩物,不过一句话的事儿。但就是这一句话,她便反抗不了。权势就是悬在明棠脖颈上的一把刀,她今时被迫屈辱地屈膝,更知权势滋味。谢不倾下了车来,番子立在他身侧打伞。他微微俯身看着明棠,道:“当真?”
明棠垂眸,毫不犹疑:“当真。”
没有什么比身家性命更重要,明棠脸上温驯顺从,袖中的手却紧紧握着,须臾松开,仰头看他,模样我见犹怜。明棠亦苦中作乐地想,以谢不倾这般风貌权势,算起来是她赚了也不一定。她誓不为笼中雀,前世里尚能苟且偷生十余载,只要今日不死,给她一口喘息之期,来日待她位极人臣,便定是谢不倾的死期!正想着,落在身上的雨丝骤然停了,明棠下意识去看,便见打伞的番子不知何时退到了一侧,那金尊玉贵的九千岁手中执伞,半边伞面落在她头上。雨丝皆淋在谢不倾半边肩头,他伸出手来,轻轻拂过她的脸侧,意味不明地在她红唇上摩挲逡巡。他的手指似蛇一般阴冷,明棠下意识瑟缩了下,却逼着自己不要动弹。她唇上留着深深的齿痕,是方才下意识咬的,还有几丝血珠溢出,如今谢不倾碰她,她又不自知地咬了起来。“松开,莫咬。”
谢不倾轻按她的唇,以指腹将血珠涂抹开了,细微的麻痒令明棠瑟瑟发抖起来。他抽手回去,明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手,见自己的血正好混在他指腹那一点小痣上,红与红缠绵不休,而谢不倾竟将手置于唇边,舔去了那一滴血珠。明棠脑中宛如炸开,只听心跳声隆隆,外物皆忘了,只余眼前的谢不倾。他倾身在明棠身侧,低声耳语,宛如蛊惑:“你喜欢本督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