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第二天醒来,毫无征兆地发起了高烧,整个人持续烧了三天三夜,吃什么药都不管用。柯罗威教士只得从英金河里取来冰水,浸在棉巾里敷在他额头上,并为他擦拭全身。冰凉的河水反复冲刷着小满滚烫的身躯,洗去热量,洗去污垢,洗去灵魂上一直蒙着的尘土。
三天之后,烧终于退了,小满从床上爬起来,叫着教士的名字说饿了。教士大为惊讶,他发现小满的语言能力居然恢复了,虽然他的发音还很生涩,但只要稍加训练便可以像正常孩子一样与别人沟通。更神奇的是,小满可以流利地用中、英文交谈,拉丁文和法文也说得不错。这些都是教士在收留他之后教的,当时只是出于教育的义务,没想过会有这么好的效果。
教士随即发现,小满与动物沟通的能力却消失了。一扇大门重新打开的同时,原本开启的那一扇便悄然关闭。他还是很喜欢去照顾动物们,可原本那种近乎共生般的亲密关系变成了饲养员与动物之间的爱。奇怪的是,那只虎皮鹦鹉也从此闭口不言,再没吐露过任何一个字。
柯罗威教士问小满是否还记得从前的事,小满摇摇头,仿佛之前的经历只是一场高烧时的幻梦。它和其他的梦并没有什么不同,在醒来之后很快被遗忘,连一点点痕迹都无法残留。
不过柯罗威教士此时已无暇思考这其中的变化,因为楞色寺已经过来找麻烦了——正如胖方丈说的,沾染了因果,劫难总会降临。
这一天,动物园来了三位楞色寺的喇嘛,他们恭敬地对教士说,希望能把万福和虎贲接到寺里去。理由还是那个老借口:既然两头灵兽是菩萨的坐骑,自然应该和菩萨住在一起。
任凭喇嘛们许下多么丰厚的酬劳,教士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从没打算和这些动物分开,更不会把它们交到居心叵测的家伙手里。喇嘛们恼羞成怒,威胁说他们已经掌握了教士协助马匪越狱的证据,如果不妥协的话,就等着吃官司吧。
柯罗威教士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他依然表示拒绝。喇嘛们见劝说无效,一把将教士推开,气势汹汹地率领寺奴敲着法器冲进动物园,要强行去迎回两头灵兽。
不料小满早已悄悄地打开动物们的兽栏大门,把所有动物统统放了出来。万福和虎贲在诺亚动物园内住得太安逸了,它们很久不曾如此愤怒过。大象思动着长鼻子,肥厚的脚掌把地面跺得直晃;狮子从高处跃下,鬃毛飘舞,利爪牢牢地抠在岩石中。它们的威势实在太大,喇嘛们吓得连滚带爬,他们想后退,却被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狒狒扯住僧袍。
有一个倒霉鬼摸到了动物园的一条小路上,结果被斜里冲出的吉祥一脚踢了出去,一头撞在树上。他晃动着晕乎乎的脑袋,很快发觉自己的身体被越箍越紧。当他发出求救的号叫时,蟒蛇已经慢条斯理地完成了对猎物最后的缠绕,准备开口进食了。幸亏有同伴扯开蛇身,才算救了他一命。
一时之间,整个动物园里充满了动物的吼叫与人类的惊呼。喇嘛和寺奴们跌跌撞撞地逃出动物园,头也不回,落了一地的衣衫和法器。如果不是教士及时阻止,小满差点儿驱赶着这些动物第二次闯入赤峰城里去。
诺亚动物园的大捷,在短短一天时间里传遍了整个赤峰城。大部分居民都对动物园抱有同情,觉得那些喇嘛真是咎由自取。大家津津乐道于楞色寺的狼狈模样,每一个人都绘声绘色地讲着动物们大战喇嘛的传奇故事,并且添加了许多想象元素,把喇嘛们渲染得更加丑态百出。传到后来,这个故事与真实情况相比已是面目全非,即使是沙格德尔都未必能编出这么充满奇趣的故事来。
楞色寺没想到失去了马王庙的庇护,诺亚动物园居然还是如此强硬。他们威逼不成,便跑去赤峰州衙门告状。他们宣称,有人看到诺亚动物园的守园人协助马王庙和尚逃跑,这个柯罗威教士一定是马匪的同党,至少也是窝藏。
这个指控很严重,杜知州也不好置若罔闻,只好找到柯罗威教士来对质。教士表示对这件事毫不知情,并以上帝的名义起誓。当被问及这位守园人的身份时,柯罗威教士简单地回答:“他是一个我应该宽恕的人,而我已经这样做了。”
杜知州对这个回答感到莫名其妙,他又问守园人在哪里。教士指向草原:“他已经离开,去了哪里我也不清楚。”
为了给各方面一个满意的交代,在征得教士同意后,赤峰州的长警们进入动物园进行了仔细的搜查,结果一无所获。不过他们在蟒蛇馆舍里发现了一张完整的蛇皮。
这是蟒蛇蜕下来的旧皮,教士还没来得及把它拿走,上面带着一圈一圈暗灰色的斑斓花纹。楞色寺的喇嘛大叫起来:“这就是那个守园人!这个洋人的邪术让蛇把自己的皮脱下来,冒充人类混入我们当中!”
杜知州并不认可这个荒唐的说法,一笑置之,他很快便把柯罗威教士放了回去。可“蟒蛇变人”的说法却不胫而走,在喜好猎奇的赤峰人口中又开始了新一轮传播。
一开始,大家只是把它当成一个笑话来谈,可在一些别有用心的言论推动下,很快越传越离谱。人们纷纷想起来,好像谁也没看过那个守园人的面孔,而且这个人阴气很重,一靠近就觉得凉飕飕的。还有人表示自己亲眼看到过,他晚上从来不住屋子,总是在蟒蛇的馆舍里住下。如果真是人类,怎么可能会长时间待在那种地方。
细节填补越来越多,从一开始的“动物园里的守园人是蟒蛇变的”,到后来谣言已经变成:“大蛇受了教士的点化,化为人形专门去草原上拐小孩,用西洋邪术把他们变成动物,供人参观。那五只狒狒就是丢失的孩子变的。”他们再联想到那张吊在树杈上的阴森森的蛇皮,更加不寒而栗。
惊悚的流言迅速传播开来,甚至比上次楞色寺的丑闻散布得更广。很多脑子清醒的人指出这其中的荒唐之处,可更多的居民仍旧半是畏惧半是猎奇地四处讲述,还得意地跑到动物园里,对着蟒蛇指指点点,仿佛已经找到了严谨的证据。还有许多丢了孩子的父母,专门跑到装着狒狒的笼子前,一边哭泣一边喊着孩子的名字,甚至声嘶力竭地抓住狒狒的胳膊或尾巴,想把它们拽出来。
狒狒们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其中一只还呕吐起来。小满十分恼火,他抄起守园人留下来的铁锹,跑出去驱赶那些游客。
又过了几天,一个铁匠的孩子无故失踪,他常玩的拨浪鼓被人在动物园后墙找到,这立刻成了洋教士养妖精吃小孩的铁证。孩子的妈妈在动物园前号啕大哭,几十个亲戚涌过来,群情激昂,一定要教士出来负责。
小满出来阻止,结果双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小满毕竟是个孩子,势单力薄,等到教士闻讯赶到时,他已经被打成了重伤。
教士赶快把小满送去了医院,然后去衙门抗议。杜知州告诉他,官府现在对这种流言四起的局面很不安,如果教士能够澄清一下这个谣言——比如交出那条蟒蛇——他才好秉公处理。
柯罗威教士拒绝了,说这些动物都是动物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他不会因为那些荒唐的谣言就轻易舍弃它们。教士平静地回到沙地,将每一个动物馆舍的围栏都打开,让整个诺亚动物园处于完全敞开的自由状况。
教士已经生出了某种预感,想要把它们都放走。可是从万福到虎贲,谁都没有离开。动物园里的动物们亲密地簇拥在布道堂前,就连蟒蛇也爬了出来,它们站成一个圈,把教士围在当中,每一只的眼神都透着安详。教士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泪流满面。他知道,这次不是因为主的伟力,也不是因为其他任何神灵的庇护,而是因为诺亚动物园自己。
然而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
楞色寺的老喇嘛在一次法会上颁下法旨,说文殊菩萨的坐骑是长着六根象牙的白象,眼前这头又黑又没有象牙的怪物,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灵兽。那头狮子自然也不是普贤菩萨的坐骑。它们两头都是佛魔。这种佛魔,最擅长的就是控制别人的梦境。
民众们想起之前流传的谣言,立刻变得惊慌起来。一个人说:“我经常会梦见那头大象。”另外一个人惊叫:“没错,我会梦见狮子和虎纹马。”第三个人喊道:“老天爷,我从前总梦见自己变成了那只狒狒。”所有的赤峰居民都发现,自己的梦里或多或少地出现过动物园的奇景。事实上,诺亚动物园已经成为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可在谣言的操控下,许多人想起了古老的萨满传说:控制梦境的人就可以控制灵魂。还有一个事先安排好的喇嘛喊道:“萨仁乌云是白萨满的末裔,她用身体蛊惑了这个洋教士!”
民众们很害怕,也很愤怒。他们没想到这个充满神奇的动物园,居然包藏着如此的祸心。回想起来,之前每个人一进园区就如痴如醉,久久不愿离开,那一定是一种可怕的法术吧?这多么可怕,许多人不由得尖叫起来。
“可是那些梦从来没伤害过谁。”也有人这样说,可惜很快就被淹没在惊恐的声音里。
喇嘛们得意扬扬,拿出诸多法器,在动物园前做起了驱邪的法事。那些曾在动物园里流连忘返的百姓们,现在却成了最痛恨动物园的人。诸多民众聚拢在动物园的门前,久久不散。人群中间隐藏着许多刻意安排好的寺奴,他们煽动百姓挥舞着铁铲和草叉,高举着火把和松枝,把石头和泥块丢向魔窟。那种歇斯底里的情绪,让园子内的教士想到了中世纪的欧洲。
此时柯罗威教士孤身一人,他伸开双手,站在动物园的拱门底下,虎皮鹦鹉就站在他的肩膀上。在他面前,是愤怒的曾经的游客;在他身后,是那些孤独的动物。头顶上一颗孤星在闪耀。知州的长警和兵丁们蹲在墙角,漠然关注着整个局势。之前杜知州特别吩咐过,要好好保护教士,免得闹出教案,其他的则不必理睬。
教士似乎又回到了在草原遭遇马匪的一幕。这一次他同样孤立无援,可并没有惊慌或沮丧。教士俯身下去,从土里捡起一枚十字架。那是他第一次来到沙地时,插在地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