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每当毕司沃斯先生想到绿谷,便会想起那些树。高大而挺拔的树干被长长的低垂下来的树叶遮蔽得严严实实,几乎看不见树枝。树叶有半数已经枯萎,在树顶的一些叶子则呈现出暗绿色。似乎每一棵树都在茂盛的同时枯萎,死亡以同样的速度从每一棵树的树根开始蔓延。但是死亡似乎永远地定格在那里。那些像舌头一样的树叶渐渐地变成焦黄,然后变为褐黄,薄得仿佛被烘焦了似的,翻卷着向下耷拉在其他枯叶上,并不飘落下来。那些新长出来的叶子像匕首一样锋利,毫无娇嫩可言,它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已经苍老,没有生命的光彩,只是在枯萎之前长得更长一点。
很难想象在这些树的远方,还有那广阔的平原。绿谷是湿润、阴暗和闭塞的。这些树遮蔽了道路,围绕着营房,它们腐烂的叶子阻塞了排水沟。
毕司沃斯先生一看见这些营房,就认为现在他应该建造自己的房子了,不论采用什么方式。这些营房是一家一间,在一个分为十二个小房间的长房子里,住着十二户人家。这座长房子是木材建造的,搭在低矮的水泥柱上。墙上的白灰已经变为粉尘,留下像是漂白衣服时在石头上留下的污迹一样。这些污迹已经潮湿发霉,带着灰色、绿色和黑色的斑点。瓦楞铁皮的屋顶从一边伸出来,形成一道长廊,由粗制的隔离板分成十二间厨房。由于没有什么遮拦,下大雨时,每家的厨子不得不把十二个煤灶炉搬到十二间房子里。中间的十间房有前门和后窗,两端的房间各有一个前门、一扇后窗和一扇边窗。作为监工的毕司沃斯先生分到了一间顶头的屋子。后窗被前任租户用钉子钉死,并拿报纸糊住。由于报纸把墙从上到下糊得严严实实,只能估摸出窗户的位置。显然,贴报纸的人识字,因为没有一张报纸是倒着贴的。毕司沃斯先生发现自己身处当代的新闻报道之中,这些旧报纸所蕴含的活力和激动人心之处,十分离奇有趣。
他们把所有家具都搬进了这间屋子,包括橱柜、绿餐桌、帽架和铸铁四柱大床,毕司沃斯先生在捕猎村最后几天里买下的摇椅和莎玛的那张梳妆台。她不在哈奴曼大宅时,这个梳妆台就代表了她。
梳妆台里面只有一个小抽屉属于毕司沃斯先生,其他部分都不是他的,偶然拉开其中一个抽屉时,他就会感到他在侵犯别人的隐私。在迁往绿谷的过程中,他发现梳妆台里除了莎玛和孩子们的好衣服,还有莎玛的结婚证书和孩子们的出生证;一本圣经以及她从教会学校里拿回的圣经图片,这些图片不是因为其中的宗教内容,而是为了追忆往昔辉煌而被保存下来的;一沓来自北阿伯兰的笔友的信,笔友是在老师的安排下认识的。毕司沃斯先生一直向往外面的世界,他阅读那些可以把他带入那些世界的小说。他从来没想到在所有人当中,莎玛居然曾与外界有所接触。
“你没有碰巧保留着你的回信吧?”
“老师曾经朗读过,还张贴了呢。”
“我想看看你的信。”
就这样,毕司沃斯先生成了一名监工,每月挣二十五元,是劳工的两倍。正如他对赛斯说的那样,他其实对庄园的工作一无所知。他的一生都被甘蔗包围;他知道当店铺披红挂绿、喜气洋洋,挂满了冬青和冬青果,还有圣诞老人及顶上积雪的信件之时,那片高地上就会绽放出灰蓝色的如箭一般的花朵;他知道甘蔗收割后有丰收狂欢节;但是他不懂得还要焚烧、除草、挖掘或筑墙;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放新的插条,或者在新植物上堆肥。赛斯每星期六来绿谷检查并给劳工发钱,同时给毕司沃斯先生做些指导。赛斯在毕司沃斯先生房间外的厨房里,坐在那张绿餐桌边给劳工发钱,同时让毕司沃斯先生坐在他身旁,报出每个劳工所做的工作。
毕司沃斯先生不知道他父亲拉各胡曾经无比向往做一个监工。但是他能够感觉到劳工对那些蓝色和绿色的钱袋子所表现出的敬畏,那些袋子镶有锯齿形的边,上面有小圆孔让钱透气。他对自己可以随意地处理这些袋子满心欢喜,好像这是不小的差事。有时候他会想到,也许这个时候,他的兄弟们也在其他庄园里,站在这样缓缓移动的恭候的队伍之中。
星期六,他享受着权力带来的乐趣,但在其他时间就不尽然了。的确,他每天一大早就出门,带着他的长竹竿,衡量劳工完成的工作。但是,劳工们知道他并不熟悉这份差事,仅仅是代表赛斯起到监工的作用。他们可以愚弄他,他们也就这样做了,毕司沃斯先生一整个星期的羞怯抗议还不如星期六赛斯的一个责备让他们担心。毕司沃斯先生羞于向赛斯抗议。他买了一顶遮阳帽,帽子太大,他的脑袋又比较小,他还不会戴帽子,让整个帽子耷拉到耳朵上。从那以后,每当劳工们看见毕司沃斯先生时,就把自己的帽子往眼睛以上拉,然后朝后仰头往他那儿看。有两三个鲁莽的年轻劳工甚至就保持这个样子和他说话。他便想他应该像赛斯那样骑一匹马。他同时开始同情起那些传说中的监工头来,尽管他们能骑在马背上左右挥鞭抽打劳工。于是,和赛斯在一起的一个星期六,他出了洋相——他骑上赛斯的马,没几步远就被摔了下来,他只好说:“我和马想去的不是一个地方。”
“上马!”星期一时一个劳工对另一个劳工吼道。
“哎哟!”第二个劳工答道。
毕司沃斯先生对赛斯说:“我不能再和这些人住在一起了。”
赛斯说:“我们再为你建一座房子。”
但是赛斯只是说说而已。他再也没有提起房子的事,毕司沃斯先生依旧住在营房里。他开始唠叨劳工的野蛮,当初他还琢磨他们如何靠三元钱过一星期,现在则在心里算计他们为什么拿那么多钱。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莎玛。
“这是你把我扯进去的。你和你们一家。看看我。我像赛斯吗?你看看我,你说这是不是我干的活?”
他从地里回来,汗水淋漓,又痒又脏,被飞蝇和其他虫子叮得浑身是包,皮肤擦破的地方一片红肿。尽管他喜欢汗流浃背、疲惫不堪和脸上灼伤的感觉,但是他讨厌瘙痒,指甲上变干后的泥土也强烈地折磨着他,那感觉就如同石笔划在石板上或者铲子铲在水泥上的声音一样让人受不了。
营房院子里的淤泥、动物的排泄物和烂泥坑里流动的稀泥让他恶心,尤其是当他吃鱼或者吃莎玛做的煎饼时更是如此。他喜欢在房间里的绿餐桌上吃东西,他可以躲在前门后面,背对着边窗,同时决意不抬头看黑乎乎的、布满污垢的电镀铁皮屋顶的内侧。他一边吃,一边读着墙上的报纸。湿气、油垢、旧报纸和烟草的气味使他回想起他父亲床底下的盒子的气味,那张床就安置在埋在泥地里的树枝上。
他不停地洗澡。营房里没有洗澡间,但是在屋子后面有几只水桶,放在从屋顶排水的水管下面。不管水用得多快,表面总是漂着一些类似幼虫的东西,蹦跳着,黏糊糊地带着触须,自由自在地游着。毕司沃斯先生穿着短裤和木底鞋,站在水桶边的一段木板上,用葫芦瓢舀水往身上浇。他一边洗澡一边唱着印度歌,“在下雪的时候在吹风的时候”。洗毕,他用浴巾裹住腰,脱下短裤,然后就这样裹着浴巾穿着木底鞋冲向他的房间。由于到他的房间没有边门,他不得不绕到前面回去,因而要这样经过十二间厨房和十二间屋子。
有一天,浴巾脱落了。
“还不是你,”他对莎玛说,刚好这天在地里憋了一肚子气,“都是你和你们家人把我害成这样。”
莎玛也在营房委屈了一天,于是她做了一顿极为难吃的饭菜,给已学会说话的儿子阿南德穿上衣服,带他回哈奴曼大宅去了。
星期六,赛斯给劳工付完工钱,笑着说:“你老婆说让你在她的衣柜右上的抽屉里找一找她那件粉红色紧身胸衣,在中间抽屉左边的底部找一找儿子的裤子。”
“问问我老婆,哪个儿子?”
但是毕司沃斯先生还是翻找了不属于他的抽屉。
“我差一点忘了,”赛斯走之前说,“那个在捕猎村的铺子。呃,烧掉后已经拿到保险了。”
赛斯从裤兜里掏出一卷一元的钞票,像魔术师那样展示出来。一张接着一张,他一边数着一边把钞票塞到毕司沃斯先生手里。总共是七十五元,正是他在哈奴曼大宅的玫瑰房间中提到的数目。
毕司沃斯先生对此惊叹不已,而且感激涕零。他决定把这笔钱存起来,再添点钱,直到他能够建造一所自己的房子。
他已经斟酌再三,十分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房子。他想要的首先是一座真正的房子,是用真正的材料建造的房子。他不想要那些用泥堆砌起来的墙,也不想要泥地板,或者树枝为椽、草皮为顶的房子。他想要木制的墙,全部用舌槽榫接缝。他想要电镀的铁皮屋顶和木制的天花板。他想要从水泥台阶走进一个小游廊,再穿过彩色镶框的门走进一间小客厅,从那里进入一间小卧室,然后经过一间小卧室,最后回到小游廊。房子将有高大的水泥柱子,这样他就可以有两层楼而不是一层,而且还有扩建的余地。厨房将建在院子里的小屋,干净精巧,通过有顶棚的走廊与房子相连。他的房子还将涂上颜色,屋顶将是红色的,外墙是黄褐色,正面的墙是巧克力色的,窗户则是白色的。
每当他谈到房子的时候,莎玛总是既担忧又不耐烦,这甚至导致了他们的争吵。因此他没有把这幅蓝图或计划告诉她,她继续长时间地在哈奴曼大宅住着。她现在不需要向她的姐妹们做任何解释。作为图尔斯土地的一部分,紧挨着阿佤克斯的绿谷几乎成了哈奴曼大宅的延伸。
毕司沃斯先生拒绝了莎玛时而从哈奴曼大宅送来的石头般冰冷的食物,他也吃厌了罐头食品,最后他学会了自己做饭。因为不会摆弄煤灶炉,他买了一只普利姆斯汽化炉。有时候他会在傍晚散散步,有时候待在房间里看看书。但是还有一些时候,他并不觉得疲惫,而吃饭和抽烟都无法让他满足,百无聊赖之中他只能躺在四柱大床上看墙上的报纸。不久他就对许多故事烂熟在心。其中有一个故事的第一行字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上面用令人窒息的大写字母写道:“昨日突现惊人场面”。他无意识地对自己、劳工们和赛斯大声说过这句话。有几天晚上,当他在房间里时,他脑子里会突然冒出这句话,而且周而复始,直到最后每个词都变得毫无意义、令人恼火,使他巴不得能把它们赶走。他把这句话写在安柯牌香烟盒和彗星牌火柴盒上。这种令人疲惫不堪的空虚,给他带来一种喝了几大桶陈腐的温吞水的感觉。为了对付这种感觉,他开始在硬纸板条上撰写宗教标签,并将它们贴在墙上的报纸上。他从一本印度杂志上抄下了一句话,把它写上硬纸板,贴在纸糊的窗户上,那句话横跨了一堵墙:“凡是相信我的人,我决不会放弃他,他也不会放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