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谁非黄帝尧舜之子孙,而至于今日,其不幸而为臧获,为婢妾,为舆台、皂隶,窘穷迫逼,无可奈何。非其数十代以前即自臧获、婢妾、舆台、皂隶来也。一旦奋发有为,精勤不倦,有及身而富贵者矣,有及其子孙而富贵者矣,王侯将相岂有种乎?而一二失路名家,落魄贵胄,借祖宗以欺人,述先代而自大。辄曰:彼何人也,反在霄汉;我何人也,反在泥涂。天道不可凭,人事不可问,嗟乎!不知此正所谓天道人事也。天道福善祸淫,彼善而富贵,尔淫而贫贱,理也,庸何伤?天道循环倚伏,彼祖宗贫贱,今当富贵;尔祖宗富贵,今当贫贱,理也,又何伤?天道如此,人事即
在其中矣。
愚兄为秀才时,检家中旧书簏,得前代家奴契券,即于灯下焚去,并不返诸其人。恐明与之,反多一番形迹,增一番愧恧。自我用人,从不书券,合则留,不合则去。何苦存此一纸,使吾后世子孙借为口实,以便苛求抑勒乎!如此存心,是为人处,即是为己处。若事事预留把柄,使入其网罗,不能逃脱,其穷愈速,其祸即来,其子孙即有不可问之事,不可测之忧。试看世间会打算的,何曾打算得别人一点,直是算尽自家耳!可哀可叹,吾弟识之。
——选自《郑板桥集》
【译文】
谁不是黄帝尧舜的子孙,时至今日,他们不幸而沦为臧获、婢妾、轿夫、差役,这是为生活穷困所逼,没有办法。不是他们几十代以前就是臧获、婢妾、轿夫、差役的。一旦他们奋发有为,励精图治,勤勉不倦,有的到了自己这
一辈子就变成富贵,有的到了子孙一代会变成富贵,难道王侯将相都是天生的贵种吗?但是总有那些个迷失道路的名家,甚至穷困潦倒的帝王后代,他们总爱借着祖宗的名望来欺负别人,鼓吹祖先的功绩而自高自大。动不动就说:你是什么人,反而显居高位,我是什么人,却在你的脚下。天道恢恢不可凭,人事纷纷不可问。啊!你不知道这正是所谓的天道人事!天道中有幸福、善良、灾祸、逸淫,他善良而富贵,你淫恶而贫贱,这是常理,何用悲伤?天道循环倚伏变化,他的祖宗贫贱,如今应当富贵;你的祖宗富贵,如今应当贫贱,这也是常理呀,又有什么可悲伤?天道如此,人事也就在其中啊!
愚兄当秀才时,查看家中旧书箱,得到父辈的家奴契约若干,立即在灯下烧毁,并不要这些家奴重新回到我家,恐怕明白这些,反而多一番麻烦,多一分惭愧。自我用人开始,从来不订立什么字据,合得来就留下,合不来就离去。何必保存这些字据,让我的子孙后代作为借口,以便苛求、压制、勒索他人呢?我如此存心,是为别人着想,也是为自己着想。如果凡事预先留下把柄,使人投入你的罗网,无法逃脱,那么你的穷困就会来得越快,你的灾祸就可能立刻来临,你的子孙就会有问不清的事、忧不尽的心。试看世上会算计的人,何时曾替别人算计一点,其实到头来是把自己给算计了!可哀可叹,我的好弟弟,要记住。
彭端淑教子侄力求上进
【原文】
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人之为学有难易乎?学之,则难者亦易矣;不学,则易者亦难矣。
吾资之昏,不逮人也;吾材之庸,不逮人也。旦旦而学之,久而不怠焉,迄乎成,而亦不知其昏与庸也。吾资之聪倍人也,吾材之敏倍人也,屏弃而不用:其与昏与庸无以异也。圣人之道,卒于鲁也传之。然则昏庸聪明之用,岂有常哉!
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贫,其一富。贫者语于富者曰:“吾欲之南海,何如?”富者曰:“子何恃而往?”曰:“吾一瓶一钵足矣。”富者曰:“吾数年来欲买舟而下,犹未能也。子何恃而往!”越明年,贫者自南海还,以告富者,富者有惭色。
西蜀之去南海,不知几千里也,僧之富者不能至而贪者至焉。人之立志,顾不如蜀鄙之僧哉!
是故聪与敏,可恃而不可恃也,自恃其聪与敏而不学者,自败者也。昏与庸,可限而不可限也,不自限其昏与庸而力学不倦者,自力者也。
——选自《白鹤堂诗文集》
【译文】
天下事有困难与容易的区别吗?认真去做它,那么困难的事也就变得容易些;不去做,那么容易做的事也变得困难起来了。人们的学习也有困难和容易的区别吗?去学,那么难度大的学问也变得容易了;不去学,容易学的也就变得困难了。
我的天资比较迟钝,赶不上别人;我的能力又如此平庸,也赶不上人家。如果天天都能坚持认真学习,并且一直能够长久不懈,等到学成以后,也不会觉得迟钝和平庸了。如果我的天资的聪明程度超过别人一倍,我的能力强过人家一倍,假使不去使用它,那么,这与天资迟钝、才能平庸的人就没有两样了。孔子的道统,最后由天资不高的曾参所继承。这样看来,愚笨平庸和聪明能干对一个人所起的作用,难道是不变的吗?
四川靠近边界的地方有两个和尚,一个贫一个富,那个穷和尚对有钱的和尚说:“我想到南海(即浙江普陀山)去,你看怎样?”有钱的和尚问道:“你凭着什么去?”穷和尚回答:“我就凭着一个装水的瓶和一个盛饭的钵已经足够了。”那个有钱的和尚说:“我几年来就一直想着雇条船顺江而下,可是,至今还没有去成。你能行吗?”过了一年,那个穷和尚从南海的普陀山归来,并告诉那个有钱的和尚,有钱的和尚听后,顿时惭愧起来。
四川西部离南海的普陀山,不知有几千里地,那个有钱的和尚一直未能去,而穷的那个和尚却去了。人们志向的确立,难道还不如那个贫穷的和尚吗?
如此看来,聪明与能干,可以依靠又不可以依靠啊!自己倚仗
聪明能干而不肯学习的人,是自己毁了自己。迟钝与平庸,可以限制一个人又可以不限制一个人,不受这种迟钝和平庸的局限而能孜孜不倦地努力学习的人,才是力求上进的人。
蒋士铨母督子勤学
【原文】
铨四龄,母日授“四子书”数句。苦儿幼不能执笔,乃镂竹枝为丝,断之,诰屈作波磔点画,合而成字,抱铨坐膝上教之。既识,即拆去,日训十字。明日,令铨持竹丝合所识字,无误乃已。至六龄,始令执笔学书。
……
记母教铨时,组绣纺织之具,毕陈左右;膝置书,令铨坐膝下读之。母手任操作,口授句读,咿唔之声与轧轧相间。儿怠,则少加夏楚,旋复持儿泣曰:“儿及此不学,我何以见汝父!”至夜分,寒甚,母坐于床,拥被覆双足,解衣以胸温儿背,共铨朗诵之。读倦,睡母怀,俄而母摇铨曰:“可以醒矣。”铨张目视母面,泪方纵横落,铨亦泣。少间,复令读。鸡鸣,卧焉。诸姨常谓母曰:“妹一儿也,何苦乃尔!”对曰:“子众,可矣;儿一,不肖,妹何托焉?”
……
铨九龄,母授以《礼记》、《周易》、《毛诗》,皆成诵。暇更录唐、宋人诗,教之为吟哦声。母与铨皆弱而多病,铨每病,母即抱铨行一室中,未尝寝。少痊,辄指壁间诗歌,教儿低吟之,以为戏。母有病,铨则坐枕侧不去。母视铨则无言而悲,铨亦凄楚依恋之。尝问曰:“母有忧乎?”曰:“然。”“然则何以解忧?”曰:“儿能背诵所读书,斯解也。”铨诵声琅琅然,争药鼎沸。母微笑曰:“病少差矣。”由是,母有病,铨即持书诵于侧,而病辄能愈。
——选自《忠雅堂全集》
【译文】
我四岁之时,母亲每天要给我教授《四书》即《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中的几句话。她苦于我还年幼,不能执笔,就把竹枝削成丝,然后折断,做成书法中的撇、捺、点、横、竖等笔划,用来组合成各种各样的字,抱着我坐在膝盖上认字,学会一个字,就拆去。每天要教十个字。第二天,就叫我用竹丝组合成前一天所学会的字,直到没有差错才罢休。到了六岁时,才开始教我用笔写字。
记得母亲教我学习的时候,将纺织的用具都放在身边,把书放在膝盖上,叫我坐在膝下读书。她用手操作纺织机,用口教我念书,读书声和纺织机发出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我偷懒的时候,她就用荆条打我几下,随后又抚摸着我的头哭泣着说:“我儿现在不好好学习,我将来有何面孔去见你的父亲?”到了深夜,天气很冷,母亲坐在床上,用被子盖着双脚,把衣服解开,用胸口来温暖我的背脊,同我一起朗诵,读疲倦了,就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母亲又把我摇醒,说:“可以醒了。”我睁开眼睛看母亲,只见她泪流满面,我也哭了起来。不多一会,她又叫我再念书。等到鸡叫,才能睡觉。几个姨妈常对母亲说:“妹妹只有一个独生子,何必如此!”母亲回答:“如果子女多,倒没有什么;如今只有个儿子,假若他不成器,我将来依靠谁啊?”
我九岁时,母亲教我学习《礼记》、《周易》、《诗经》,我都能够背诵。空闲的时候,就抄录唐、宋人的诗,教我吟诗。母亲与我都是体弱多病者,我每次生病,母亲就把我抱到一间房子里,不睡觉。等我的病情稍有好转,就指着墙壁上的诗歌,教我低声吟诵,以此为乐。遇到母亲生病,我就坐在枕边侍候。母亲默默地看着我,有些难过,我也很悲伤。我曾经问她,“母亲有什么忧虑吗?”她回答说;“是的。”我问她要怎样才能消除忧患,她说:“你能背诵读过的书,这样就可以消除我的忧愁了。”于是我大声背诵起来,琅琅书声与药罐熬药的沸腾声争鸣,母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说:“我的病稍好一些了。”从此以后,每逢母亲生病,我就拿着书在她的身边朗读,母亲的病也就会好转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