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粟娘家里五间房,一间是堂屋,一间内室,一间陈演书房,另两间放嫁妆的房里,原也有给莲香备下的架子床,现下却因着晾晒一团乱糟,齐粟娘便在内室外间收拾出一片空地,把许寡妇家里的烂竹床和铺盖抬了来,让她睡下。
待得众人退去,齐粟娘单留下王婆子在堂屋里说话,“婆婆,若是给她找个人家嫁了,也算有个指望,可行得?”
王婆子细细思量了,“怕是不成,她名声实在太差,又穷得没半点嫁妆,除非嫁到山沟里去,清河县怕是不成。”看了齐粟娘一眼,“便是夫人你补贴她一些嫁妆,也要她自己愿意,俺老婆子看着,她要是没了女儿,只有死路一条。”
齐粟娘半晌无语,王婆子劝道:“夫人已是仁至义尽了,扬州远着呢,又没得个下落,能派谁去找?只怨她命苦。”
齐粟娘点头谢了,王婆子告辞出门,齐粟娘连忙留住,去厢房里开箱取了一匹白苏娟,一匹蓝茧绸作了寿衣表里,又用荷叶包了两支风鸡,出来说道:“婆婆对妾身的好,原不是这点东西可说的。风鸡是我自己做的,只当是尝尝我的手艺。平常听婆婆说,将来入殓的寿棺儿已是备好了,就差了寿衣,这两段料子就当是圆了婆婆这个念想,婆婆别嫌弃。”
王婆子欢喜得不行,连身谢了,出门前悄声笑道:“那事儿,你如今更不用担心了,你平日里在市集上的谦和有礼,谁不看在眼里?又哪有人会信?”说罢,笑着去了。
齐粟娘站在院子里,想了半会,回到内室,看了看妆台边竹床上的许寡妇尤是沉睡。便把妆盒打开,将其内金珠首饰都现了出来,只把如意头金钗和青铜簪子放入怀中。
到得入夜,许寡妇仍是未醒,齐粟娘用了饭,在妆台上摆了一盘切糕,便早早上床睡了。
第二天清早,再看外间,许寡妇已是不见了人影,一盘切糕半点不剩,妆盒里的四只珍珠镶银珠花少了两只,别的金珠首饰却一点未动。齐粟娘微微叹了口气,“原是我小看了她……”出门到集市里和王婆婆说了这事。
“她必是连夜去追了。”王婆子亦叹了口气,“人在哪里全不知道,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唯愿她能找到罢。”
齐粟娘请人把许寡妇的床照旧抬回。草堂后的陋巷里,竹蔑子围成的破屋中一片暗沉,天上的阳光虽是灿烂却无法照射进这个角落。屋子里泛着一股带着酸气的药味,两张缺脚竹凳歪歪扭扭地半躺在灰黑潮湿的地上,屋角的豆腐担子上积上了厚厚的灰尘。
齐粟娘站在屋中,沉默良久,终是走了出来,转身把竹篾门用草绳拴上,轻轻道:“对不住,我容不下。”
便去了。
正文 第十章 独自在家的齐粟娘
第二日是二月十二花朝节,胭脂巷相奶奶差人送来了贴子,邀请她过府到花园里挂红,为百花仙子庆生。齐粟娘自然又推身子不适,只在自家丝瓜藤上挂了一块红布应景,也算过了节。
是夜,齐粟娘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流言之事,无法入睡,她回想起陈演那时说的话,“我只怕你日后受委屈……”心中难受。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她冒着风险,暗约连震云,到坝上监理工程之事,虽是免不了有些私心,但若不是为了陈演将来转了河道,能平平安安去治河,哪里又会如此?当初陈演之父陈潢受冤而死,不过是因着河道总督秉公正直,挡了他人的财路,被参革职,连累了陈父。堂堂一个二品满旗河道总督,康熙宠臣都不能幸免,更何况是陈演这样没有根底的小官?若是堵了他人的财路,犯了众怒,十三爷那样的得宠的皇阿哥也未必能替陈演说上话,便是康熙,也不能指望。一则他看重陈演,不过是因着河工事关漕运,漕运事关国本,陈演有用,他便宠一日,陈演若是为众人所不容,他哪里又会相护?二则,康熙不是个神仙,他日理万机,陈演是个小小七品汉官,哪里能时时管照?否则,当初为什一定要替陈演指婚满旗大族贵女?不过是替陈演再拉个靠山罢了,满族贵勋在朝中上下盘根错节……
齐粟娘瞪着漆黑的帐顶,暗暗叹气,她原就明白陈演的性子,后来见他做了官,行事老成,便也放了些心。只是那一日见着陈演在坝上伤了双腿,便明白他再是历练,遇上人命关天的大事必是不肯退让的。这样下去,除非陈演昧了良心去搜刮小民,侵吞别处仓银,或又是全不理这治河之事,回老家去过自家的安稳日子,若是不未雨绸缪,寻个生财的路子,治河这条道就是条死道!
她卧病在床时,日日苦思,不单要制出图样,还要防着错信连震云,被他抓到把柄,泄露了此事,当真是夜不能昧。身子大好后,原想着打听打听连震云是否娶妻,若是能召他的内眷过府,女人们走动相熟后,到连震云府上,偶尔见上几面也不违礼法。却又想到清河漕司与漕帮一直扛着,陈演两不偏倚,她平日喜爱相氏,也不敢多去走动,不喜汪氏,也不敢绝了往来,便是喜欢莲香一个丫头,都不敢去许府里探,哪里又能和连府里的女眷亲近?只得作罢。眼见着只有唯一的机会约下连震云,也只得违了规矩,在云府里冒险一试,原没指望连震云一定能来,好在连震云果然是个成大事的。只是坝上的工程想要建好,没她在现场看着,必要出事,便是她全没有想出头的心思,为了防着设下的线脚误了坝上的工程,为了工程能实在可用,也必要去坝上……
中门外巡夜的衙役砸响了头更锣,齐粟娘全无睡意,这流言不尽不实,多半仍是坝上水手传出来的,陈演明知日后少不了流言蜚语,仍是纵容她上了坝——齐粟娘咬着唇儿——她虽是觉着世上行事,从无万全之策,有一得必有一失,不冒些风险绝不能成事,靠着以往留下的好名声,清河百姓不会有人真个信这流言,但终是损了陈演的体面。
齐粟娘将头深深埋入被子里,陈演全不知晓她这些打算,她也不能和他解说……
漕河波涛声夹在更鼓声中,远远地传来,古老而又清晰,一声接一声在齐粟娘耳边回响。黑漆漆的内室里,古老的红木家私上闪烁着点点银光,泛出腐朽的死气,让人恶心得喘不过气来。然则,百合莲子双枕边的枕箱上,如意金钗闪着温柔的微光,不知不觉间把这些死气驱散了开去。
齐粟娘慢慢将头抬起,侧过身,将如意金钗从枕箱上移开,打开了枕箱盖。虽是没有灯火,仍看得见里面十余封已拆开过的旧信,还有信封右角上的“陈”字。
中门外巡夜护院的衙役砸响二更锣,齐粟娘猛然坐起,伸手将枕箱里的信全取了出来,一把抓起藏在信下的工程图纸,定定看了一眼,转手撕成粉碎!
她抓着碎纸片,跳下床来,奔到灶间。炉膛中的火种半明半亮,在灰堆中慢慢烯烧着,虽不辉煌却能熬过漫漫长夜。齐粟娘看了手中的碎纸最后一眼,双手送出撒入了炉膛中,明火儿蓦然亮了起来,碎纸片被灼热的火焰舔食着,扭曲着,转眼化为黑灰,混入了灰堆之中,便再难分辨出来。
齐粟娘转身回房,上了床,默默沉思,直到中门外巡夜衙役敲响三更锣,方才朦胧睡去。突地,内室门轻轻响了一声,似是被推了开来。齐粟娘顿时惊醒,侧耳细听,却听不到别的动静,回想着门梢分明在临睡前插上,正觉自已多心,朱红双喜云锦幔帐外响起一个声音,唤道:“夫人,夫人。”
齐粟娘吓得不轻,一手抓住枕下青铜簪子,一面厉声道:“是谁?”
外头的人似是松了口气,说道:“夫人,是草民连震云。”
齐粟娘顿时大怒,猛然从床上坐起,压着声音斥道:“大当家是何用意?为何深夜入妇人内室!还不速速退出!”
连震云苦笑道:“夫人莫恼,草民实是不得已方如此。草民这就退到院子里去,等候夫人召唤。”
齐粟娘听得他如此说,心中默数三下,果然听得门响。她心中疑惑,细细思量,不知他是何用意,她不知究竟也不敢大闹,免得再出事非,只得穿衣起床,点起油灯。
中门外巡夜衙役的鸣锣声又响了三声半,齐粟娘暗想万不得已,只呼有贼,衙役即至,不至于受制于连震云,想来他必也知晓。她稳了稳心神,把青铜簪纳入袖内,用如意金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