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董灵鹫回来得再晚几步,这个乳娘的罪名便不是“怀恨暗害皇后”,受害的会是她的一双儿女,是大殷的嫡长子、与当前唯一的公主。
这不只是深宫女人之间的利益得失。
这是政党——两党之间的杀伐谋略,是朝纲大权的搏杀。如若皇帝的长子死在为皇妹试药当中,在丧葬过去的第二天,秦贵妃一党就敢直撄虎须,请命逼迫明德帝废后,甚至理由都是不重要的。
当夜,太医院众人冒着狂风大雪急促赶来,负责为皇后请平安脉的刘通刘太医甚至还在路上摔了一跤,他浑身雪花、灰头土脸,胡须颤抖地来到凤藻宫,战战兢兢地面对这位皇帝陛下的暴怒。
在刘通的验看之下,那碗退热的汤药里面验出了极烈的毒,若是下给四五岁的稚童,即便只是代皇妹试药,只尝那么一点点,发作起来,都有毙命的危险……董灵鹫接过了那碗药,其实是不幸中的万幸。
太医院连同尚药局女医,举宫学医之人,倾全力救治了数日,皇后娘娘终于摆脱危险,但仍旧元气大伤,不仅气血亏损,而且她的身体也不再适于生育。
凤藻宫灯火通明。
明德帝也一夜未眠。
檐外风雪堆积,朱墙绿瓦被一片茫茫惨白覆盖。
董灵鹫睁开眼时,望见的是透光的窗纱,绮纱朦胧,雪光柔亮,窗棂前有一盆枯死的君影草。
它开过了的。董灵鹫记得,这盆君影草早就在适宜的花期开过了,如今是严冬,植物本就过冬不易,干枯也是常理之事。
她睁开眼的同时,一只手握住了她,温暖宽厚,是皇帝的手。
孟臻低首,呼吸有些不匀,那股恐惧失去的战栗感,从他的身上徐徐抽离。他低声说:“梓潼。”
董灵鹫看了看他,问:“诚儿和盈盈……”
“他们无碍。”孟臻道。
董灵鹫没力气点头,就又卧在枕畔,觉得耳畔幻觉似的浮现出一阵耳鸣——鼓噪、绵长、难以断绝。
她的呼吸有些艰难,胸腔被迫地张开,混着汤药味儿的苦涩空气灌入肺腑中,混着暖融融的炭火气,她本以为这没什么,是完全可以忍受的,可在呼吸几次过后,董灵鹫却根本抵挡不住,强烈地恶心作呕。
她干呕不止,什么也吐不出来,呛出很急促地咳音。孟臻有些仓皇地抱着她,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安慰的话反反复复。
董灵鹫伏在他怀里,喘了口气,安静了很久,声音低不可闻地说:“那个乳娘……”
“朕已将她碎尸万段!”孟臻答。
“那……”董灵鹫看了他一眼,这几年来的夫妻默契,几乎让她瞬息间听出孟臻的话外之音,已将乳娘处置的隐含意义就是——到此为止吧,秦贵妃自有她死的时候,但不是现在。
董灵鹫沉默了很久,觉得自己的面前,仿佛只有偃旗息鼓这四个字,不然她便不是一个如他心意中所愿的贤后。
她顿了顿,轻道:“你要废后吗?”
“不会。”孟臻紧紧地抱着她,“不会,不会的,你永远是我身边最尊贵的女人。”
董灵鹫问他:“只是这样吗?”
孟臻愣了愣。
她看着他的眼睛。她想,孟子荣,你真的是个好皇帝。
她丝毫不怀疑对方的伤心、对方的痛苦、对方的愤恨不甘,但正是因为他的痛苦跟自己一样强烈,董灵鹫才在他选择的隐忍中品尝到一丝剧烈的苦,这种苦涩此前只是时隐时现,但到了这个时候,却像是扼住她咽喉的毒药、捆住她手脚的锁链,苦涩得让人五脏俱焚,让人想要失声痛哭。
夫妻之情,有时是容不得理智、容不得“大局为重”的。
董灵鹫长长地呼吸,以此来抵抗自己的失态。
但她失败了。
于是,在孟臻眼里一贯聪慧得体的皇后,分明虚弱到无法起身,却还蜷起手掌砸向木制的床沿,她用尽了力气,只在绵软的床褥上造出了丁点无用声响,就像是一个棋局中微不足道的棋子,被扔到一旁滴溜转动的声音。
此时此刻,她发泄痛的唯一出口,竟然只能让自己更痛。
孟臻握住她的手,声音慌张地紧抱住她:“梓潼、梓潼……朕记得的,朕不过放过,朕会杀了她。”
他的手也抖了起来,有些词不达意地说:“再等等……我们……我们再等等……”
董灵鹫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望着纱幔,她都有一些不理解自己是什么心态,喃喃地道:“要是我为帝、你为后,那就好了。”
孟臻怔望着她。
董灵鹫继续道:“若我为帝,今日她来害你,我宁愿亡国,也一定会杀了她。”
说罢,她便缓缓抽回了手,没有再控诉什么,似乎这些话也不是告诉孟臻的,而是一种猜想,一种能让他们两人永不离心的假设。
皇帝在她卧榻之畔枯坐了一日,而后一应起居喂药,都是他一手照料,精心细致,百般爱护,而这件事,也像每一件密不示人的宫闱秘卷一样,被收纳进斑驳的旧岁当中,连太医院的档案也没有对应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