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对徐胜而言,好像又恢复了平常,在别人眼中他仍是那个有些愚钝的教书先生。然而细微之处的变化,只有他一人知晓。
最近,徐胜不常做梦了,一月之中与那黑衣人只能“相遇”一两次,而且他觉察到黑衣人似是有什么心事,总是苦着一张脸,阴郁到了极点。
他与黑衣人相熟却并不相知,两人时常争斗,徐胜可没少受黑衣人的折磨。按理来说,黑衣人难受,徐胜应当高兴才对,可事实上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反倒是发自内心地为黑衣人担忧了起来,虽然他自顾无暇,而且那担忧看上去的毫无道理。
不只是黑衣人,许丽子对于徐胜也发生了变化。那是一种微妙的改变,外人不大看得出来,当事人却心知肚明。
徐胜与许丽子原先勉强算是师徒,虽然并不生分,但日常除却谈论书典,两人几乎无话,就是有些只言片语也都是客套之词,大抵等同于废话。
现如今,两人的交流慢慢多了起来,许丽子时常会问一些学术之外的问题。听上去像是请教,但她那深切的眼眸和调皮的姿态却一点也不像虚心求教的学子。
徐胜不是个聪明人,却也没有蠢到哪里去。
他当然明白是为什么,也能揣测出几分小女子的心意。不过,他只能装作不懂。
对于现在的情况他不是没有预料,只是当其真正来临时,才猛然惊觉,竟是那般的措手不及。
说不欢喜,那是假的,但欢喜之外则是无边无际的忧愁。
徐胜没有办法不忧愁,如今他的处境实在和儿女情长不大适宜。那怪人如同一只野兽,一直潜伏于黑暗,时常注意着他。
至于他的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触怒一个可以随意更改刘、许两家意志的大人物,徐胜自嘲:难道还有活路吗?
况且,就算没有怪人,徐胜也不认可自己会与许丽子衍生出什么情爱。
因为,他是自卑的。
刻在骨子里的自卑。
许丽子的身世与美貌远不是徐胜能企及的,在他的心里,许丽子应当配得上更好的人,像天神一样耀眼的人。也许是某个惊才艳艳的文士、也许是某位高官家的温良公子、也许是武艺超群的江湖游侠,但不论是谁,都绝不应该是他。
他没有父母,没有前程,还有一个背负罪名的兄长,休说许丽子了,便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徐胜也害怕误了人家。
许丽子经常因为徐胜的木讷而不快,但是良好的修养与温和的性子,让她从来没有显出分毫。
徐胜倒是希望她能显现出来。许丽子越是隐而不发,徐胜就越加愧疚。
黑衣人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徐胜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盛,他有预感,当黑衣人彻底消失之日,大约也就会是他殒命之时。
那个时候,应该不会久了。
夜里,徐胜如愿以偿又见到了黑衣人。他看上去很憔悴,面容惨白,双眼血红,眼中似有无尽的怒火,还有惊慌。
“怎么了,你?”徐胜预感不妙。他觉得黑衣人同他一样都到了大限将至的时刻。
“这一次,大概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黑衣人苦笑着,声音嘶哑,“我知道你不单是我梦中人那么简单。”
“你亦是如此。”
徐胜明了,黑衣人与他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只是处在不同的时空里,通过某种特殊的方式,产生了“交感”。
“有些话我憋了好久,只是碍于身份无法向他人诉说,如今我快要死了,能否听我倾诉一番?”
“请讲”
听闻黑衣人即将殒命,徐胜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强
烈的无力感,隐约感觉那是无法阻止的必然。面对一个将死之人的请求,大抵多数人都不会拒绝。
“我”黑衣人顿了顿,欲言又止。他挣扎着,许久终于出声,哽咽着说道:“我是个罪人,真的有罪。我的母亲被我的生身父亲所诛,我最痛恨的人就是我的亲父,我恨不能食其血肉!然而,每一天我都跪倒在他的脚下。为了报复他,我十三岁的时候就玷污了他的爱妃,他最小的孩子其实就是我的血肉。我亲手勒死的那个宫女才是我一生最爱,可是她知道了我的秘密,不得不死。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灾难,老实说,我并不怎么反对,相反还有些认同。丑恶的一切早就该毁灭了,也包括我自己。”
“你!!”
徐胜被震惊地说不出话,一时呆若木鸡。对于黑衣人的身份,他有了些猜测。
“宫女”、“妃子”这些词汇几乎道出了黑衣人的身世,结合碑文与那怪人的一些陈述,徐胜差不多可以认定,所谓黑衣人——就是大旭王朝的末代皇子、亡国储君。
两个相隔千年、长相相似之人,竟然通过奇特的“梦境”形式,交会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