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像个小黄点似的出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尽头。
“他现在去了政府医院。”她说,“他们切掉了他三分之一个胃。我让他最好谢谢上帝为他留下的部分,但他说谁都不想谢。我放弃了,”她嘀咕,“贝弗尔!”
他们走到车轨旁边等着上车。“他能治好我吗?”贝弗尔问。
“你怎么了?”
“我饿了。”他终于说。
“你没吃早饭?”
“那会儿我还没时间饿。”他说。
“我们回家以后就吃东西。”她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他们上了车,和司机隔开几个座位坐下,考尼太太让贝弗尔坐在她腿上。“现在你要乖乖的,”她说,“让我睡一会儿。别从我腿上下来。”她的头靠在座椅上,然后小男孩看着她慢慢闭上眼睛,张开嘴巴,露出几颗七零八落的牙齿,有些是金色的,有些比她的脸色还黑;她开始打鼾,像一具会吹奏音乐的骷髅。除了他们和司机之外,车上没有其他人了,等她睡着以后,小男孩拿出花手帕,摊开,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然后又叠起来,拉开外套内侧口袋的拉链,把手帕塞进去藏好,不一会儿,他自己也睡着了。
她家离终点站有半里路,靠大马路不太近。那是一间带门廊的沥青纸砖房,铺着铁皮屋顶。门廊上有三个高矮不等的小男孩,脸上都长着雀斑,还有一个头上顶着很多铝制卷发夹的高个儿女孩,那些夹子和屋顶一样闪亮。三个男孩跟随他们进屋,围着贝弗尔。他们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都不笑。
“这是贝弗尔。”考尼太太脱下外套,“太巧了,他和那位牧师同名。这几个男孩是杰西、斯皮维和辛克莱,门廊上的女孩是萨拉·米尔德丽德。贝弗尔,把外套脱下来挂在床柱上吧。”
三个男孩看着贝弗尔解扣子脱外套。接着看着他把衣服挂在床柱上,然后又站着,看着衣服。突然他们转身跑出门外,在门廊里商量起什么来。
贝弗尔在房间里四处打量。这里半是厨房半是卧室。整个房子共有两间房间和两个门廊。一只浅色的狗在他脚边的地上蹭着后背,尾巴在两块地板间摇来摇去。贝弗尔冲它跳过去,但是猎狗很老练,还没等他落脚就已经收回了尾巴。
墙上挂满了照片和日历。有两张圆形照片,上面是一对耷拉着嘴角的老夫妇,另外一张照片上是一个男人,眉毛从两鬓冲出来,在鼻梁上挤作一团;五官凸起,像是光秃秃的悬崖。“这是考尼先生,”考尼太太从炉子前往后退了一步,和他一起欣赏照片里的这张脸,“但是和现在的他不太像了。”贝弗尔转头又看到床头的一张彩色图画,画里有一个披着白床单的男人,头发很长,头顶有一个金色光圈,孩子们围在旁边看他锯一块木板。贝弗尔刚要问这是谁,三个男孩又回来了,示意他跟着他们。他想爬到床底下,抱住一根床腿,但是三个男孩在那儿候着他,满脸雀斑,一言不发。迟疑片刻,他跟着他们走上门廊,拐过屋角,始终和他们保持着一小段距离。他们穿过一片黄色的杂草地,向一个五英尺见方的猪圈走去,猪圈用木板围着,里面塞满小猪崽,他们想把他也弄进去。他们走到猪圈跟前,转身靠在旁边,默默等他。
他走得慢吞吞的,故意前脚碰后脚,像是走不好路似的。有一次保姆没看好他,他在公园里被几个不认识的男孩打了,直到他们收手,他还一头雾水。他闻见一股刺鼻的垃圾味,还听到畜生的声响。他在离猪圈几尺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等着,脸色既苍白又顽强。
三个男孩一动不动,像是出了什么状况。他们越过他的头顶瞅着他身后,仿佛来了什么东西,他却不敢回头看。他们的雀斑很浅,玻璃似的灰眼睛死气沉沉,只有耳朵稍稍抽动了一下。什么都没发生。最后,站在中间的男孩说:“她会杀了我们的。”然后灰心地转身,咳嗽了两声,爬上猪圈,伏在那儿往里看。
贝弗尔一屁股坐在地上,茫然地松了口气,朝他们笑起来。
坐在猪圈上的男孩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嘿,说你呢,”他顿了顿说,“如果你没法爬上来看猪,就把底下那块板抽掉,从下面看。”他像是出于善意才这么说。
贝弗尔从没见过真的猪,但在书里看到过,知道它们是胖乎乎的粉红色小动物,有着弯弯的尾巴,笑嘻嘻的圆脸,戴着领结。他凑过去,急切地拉木板。
“用力点。”个子最小的男孩说,“这块烂了,很好抽。只要撬开钉子。”
他把一枚红色的长钉子从松软的木头里撬了出来。
“现在你可以拉开木板,把你的脸……”一个轻轻的声音说。
他已经把脸凑了上去,这时候另外一张脸,灰兮兮、湿漉漉、臭烘烘的脸,从木板后面挤出来,把他撞翻在地上。什么东西呼哧呼哧哼着气冲他过来,又撞了他一下,撞得他直打滚,还从后面拱他,他在黄色杂草地上尖叫飞奔,那家伙蹦跶着追着他一个劲儿跑。
三个考尼家的男孩待在原地看。坐在猪圈上的男孩用垂下的脚把松动的木板踢了回去。他们严肃的神情并没有轻快起来,但似乎不那么僵硬了,像是他们巨大的需求得到了部分满足。“妈妈看到他放猪崽出来肯定会不高兴。”最小的那个说。
考尼太太在后廊上抓住了奔上台阶的贝弗尔。猪崽在屋子下面跑了一会儿,终于歇下来,喘着气,但是孩子尖叫了足足五分钟。她终于把他哄好以后,给他早饭,还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吃。猪崽爬上了两级台阶蹿上后廊,站在纱门外面,愠怒地垂头往里看。它的腿很长,弓着背,一只耳朵被咬掉一块。
“滚开!”考尼太太叫道。“这只猪很像开加油站的帕勒戴斯先生,”她说,“今天你会在治疗的时候看到他。他耳朵生了肿瘤,每次都会出现,告诉大家他没治好。”
猪崽站在那儿斜眼看了一会儿,慢慢地走来了。“我不想见到他。”贝弗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