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先生醒来时发现满屋月光。他坐起来盯着地板看——银光闪闪——接着又注视着像是用锦缎做成的枕套,转眼看到五英尺外的刮胡镜里挂着半轮月亮,似乎在等待他的入门许可。月亮向前滚动,威严地照亮一切。墙边的靠背椅直挺挺的,严阵以待,海德先生的裤子尊贵地挂在椅背上,像是什么伟人刚刚递给仆人的衣物;但月亮一脸肃穆。它巡视了房间一圈,迈出窗户,飘浮在马厩上,陷入沉思,好像一个年轻人注视着自己老迈的模样。
海德先生原本可以告诉它,岁月是最好的福分,只有上了年纪才能心平气和地看待人生,成为年轻人合适的导师。至少这是他自己的体会。
他坐起来抓住床脚的铁栏杆,撑起身子,去看放在椅子旁边一只倒扣的水桶上的闹钟。现在是凌晨两点。闹铃坏了,但是他不需要依靠机械装置叫醒自己。六十年的岁月没有使他反应迟缓;他的身体反应和精神一样,受到意志和强烈性格的控制,他的五官清晰地证明了这一点。他的脸很长,像根管子,张开的下巴又长又圆,还有一只长长的塌鼻子。他的眼睛警觉而安静,在神奇的月光下散发着沉着智慧的光芒,仿佛人类伟大的导师。他可能是半夜被但丁召唤的维吉尔,或者更像是被上帝的光芒唤醒,要飞往托拜厄斯身边的拉斐尔。房间里唯一的黑暗角落是窗户底下阴影里尼尔森的那张小床。
尼尔森侧身蜷缩着,膝盖抵着下巴,脚跟碰着屁股。他的新外套和帽子还装在原来的盒子里,放在床脚边的地板上,一醒来便能摸到。阴影之外的尿壶在月光底下一片雪白,仿佛小小的私人天使般立在一旁守护着他。海德先生躺回床上,信心十足,感觉自己第二天能担负起道义上的责任。他打算在尼尔森醒来之前起床做好早饭。男孩总是恼怒海德先生起得比他早。他们四点就得出门,这样才能在五点半赶到火车站。火车五点四十五分会为他们停一下,他们必须准时,因为火车是专门为了接他们才靠站的。
这是男孩第一次进城,但他声称是第二次,因为他生在那儿。海德先生试图向他指出,他出生那会儿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但是没用,孩子坚持说这是他第二次进城。这是海德先生第三次进城,尼尔森说:“我才十岁,但我已经去过两次了。”
海德先生反驳过他。
“要是你十五年没去过那儿,怎么知道你还认识路?”尼尔森问,“怎么知道路没变过?”
“你有没有——”海德先生问,“见过我迷路?”
尼尔森当然没见过,但他不顶嘴不行,于是他回答:“这附近怎么可能迷路。”
“总有一天,”海德先生预言,“你会发现自己根本不如想象中那么聪明。”他琢磨这次旅行好几个月了,但是大多是出于道义教育的考虑。对男孩来说这会是难忘的一课。他会认识到出生在城里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会发现城市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海德先生想让他见识到城里的一切,这样他便能安心在家里度过余生了。他想着男孩会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的那么聪明,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三点半他被煎肉的味道唤醒,起身下床。小床空了,放衣物的盒子也打开着。他穿上裤子跑到另一间房间。男孩煎好了肉,正在烙玉米饼。房间里半黑半明,他坐在桌边,喝着罐子里的冷咖啡。他穿上了新外套,崭新的灰帽子低低地压在眼睛上。帽子有点大,买的时候要大了一号,因为觉得他的脑袋还会再长。他什么都没说,但是他整个人都因为比海德先生起得早而洋洋得意。
海德先生走到灶台边,连锅带肉端到桌子上。“不用着急,”他说,“很快就能到那儿了。你去了还不一定会喜欢呢。”他坐在男孩对面,男孩的帽子慢慢向后滑去,露出一张凶狠冷漠的脸,和老头的轮廓几乎一样。他们是祖孙,但是看起来像兄弟,而且是年纪相差无几的兄弟,因为海德先生在白天露出年轻的神情,而男孩则很老成,仿佛已经看透万物,只想要遗忘。
海德先生曾经有过一个妻子和一个女儿,妻子死了以后,女儿跑了,隔了几年带着尼尔森回来。接着有一天早晨,她没有起床就死了,留下海德先生独自照顾一岁的孩子。他本不该告诉尼尔森他出生在亚特兰大。如果没有告诉他,尼尔森就不会坚称这是他第二次进城。
“讲不定你一点也不喜欢那个地方,”海德先生继续说,“那儿都是黑人。”
男孩做了个鬼脸,仿佛觉得黑人不算什么。
“好吧。”海德先生说,“你都没见过黑人。”
“你起得可不早。”尼尔森说。
“你都没见过黑人,”海德先生又说了一遍,“自从十二年前我们赶走一个黑人以后,这个镇上就没有黑人了,那会儿你还没出生呢。”他盯着男孩,像是要挑衅他说出曾经见过黑人这样的话。
“你怎么知道我没见过呢,我以前就住在城里,”尼尔森说,“我可能见过很多黑人呢。”
“就算你见过,你也记不清了,”海德先生彻底恼了,“六个月的孩子根本不知道什么黑人不黑人的。”
“我觉得我只要见到一个就能认出来。”男孩起身把明显皱了的灰帽子拉拉直,去外面上厕所了。
赶到车站的时候火车还没进站,他们站在距离第一组铁轨两英尺远的地方。海德先生拿着一个纸袋子,里面装着饼干和沙丁鱼罐头作为午饭。一轮粗野的橘红色太阳从东边的山脉后面爬上来,把他们身后的天空映成阴沉的红色,而面前的天空依然是灰蒙蒙的,他们看着透明的灰色月亮,比一枚指纹清晰不了多少,黯淡无光。只有一个小小的铁皮电闸盒和一个黑色油罐能证明这地方是个车站;双轨铁道始终没有交汇,直到从两头延伸转弯以后才汇合。经过的火车像是从树木的隧道里钻出来的,被寒冷的天空撞了一下,又再次慌张地消失在树林里。海德先生不得不让售票处特别安排火车停一下,他暗暗担心火车万一不停,那样的话,尼尔森一定会说:“我从没想过还有火车能特意为你停下来。”在清晨黯淡的月光下,铁轨看起来又白又脆弱。老头和小孩都向前望着,像是在等待幽灵出现。
接着,海德先生还没来得及决定打道回府,一阵低沉的汽笛响起,火车出现了,缓缓地滑行在铁轨上,从两百码远的地方几乎无声地穿过树丛,车头上亮着一盏黄灯。海德先生还是不能确定它是否会停下来,如果它慢慢从他们身边开走的话,那他就显得更蠢了。然而他和尼尔森都打定主意,如果火车开过去了,他们就装得毫不在乎。
火车头开过去了,一股炽热的金属味扑鼻而来,然后第二节车厢正好停在了他们站的地方。踏板上站着一个列车员,长着一张老迈浮肿的斗牛犬面孔,他像是在等他们,尽管他看起来并不在乎他们上不上车。“往右边走。”他说。
他们立刻就上了车,刚踏进安静的车厢,火车就已经在加速了。大部分旅客还在睡觉,有人脑袋耷拉在椅子扶手上,有人占了两个座位,有人伸长身子,脚伸在走廊里。海德先生看到两个空座位,推着尼尔森走过去。“靠窗坐吧。”他用平常的嗓门说话,但是在清晨这种时候显得特别响。“没人管你坐在哪里,那儿没人,就坐那儿吧。”
“我听见了。”男孩咕哝着,“没必要嚷嚷。”他坐下,转头望向窗外。他看见一张鬼魂般惨白的脸,藏在一顶鬼魂般惨白的帽子底下,怒气冲冲地看着自己。他的外祖父也飞快地看了一眼,看到一个不一样的鬼魂,一样惨白,但是戴着黑帽,咧着嘴笑。
海德先生坐下来安顿好,掏出车票,开始大声朗读上面打印的每个字。人群起了骚动。有些人醒过来瞪着他。“摘下帽子。”他对尼尔森说,摘下自己的帽子放在膝盖上。他的后脑勺上紧贴着些白发,早些年还是烟草色的。脑门秃了,皱巴巴的。尼尔森也摘下帽子放在膝盖上,他们等着列车员过来检票。
走廊对面的男人四仰八叉地占了两张座位,脚搁在窗户上,脑袋伸出走廊。他穿着件浅蓝色的外套,黄色衬衫的领口没有系纽扣。他刚刚睁开眼睛,海德先生正要自我介绍的时候,列车员从后面走过来,粗声说:“车票。”
等列车员走了,海德先生把还回来的半张票递给尼尔森说:“放在口袋里,如果丢了你就要留在城里了。”
“那也不一定。”尼尔森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建议。
海德先生不理他。“这孩子第一次坐火车。”他向走廊对面的男人解释,男人现在已经双脚着地挨着椅边坐直了。
尼尔森拉拉帽子,愤怒地扭头望向窗外。
“他没见过世面,”海德先生继续说,“和他生下来的时候一样无知,但是我打算让他见识见识,以后就不用来了。”
男孩向前探出身体,越过他的外祖父和陌生人说:“我是在城里出生的。”他说,“我生在城里,这是我第二次进城。”他坚定地高声说,但是走廊对面的男人似乎不明白。他的眼睛底下有两个深深的黑眼圈。
海德先生把手伸过走廊,拍拍他的胳膊。“对付孩子的好办法,”他深明事理地说,“就是什么都让他见识见识。什么都别落下。”
“是啊。”男人说。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肿胀的脚,把左脚抬离地面十英寸。过了一分钟,他放下左脚,抬起右脚。车厢里的人开始起身走动,打哈欠,伸懒腰。四处都响起交谈声,一会儿就变成了嗡嗡声。海德先生沉着的表情突然变了。他几乎闭着嘴,眼睛里呈现出既凶狠又谨慎的神情。他看着车厢的尽头,头也没回地拽住尼尔森的胳膊,把他往前拉。“看。”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