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抬起头来发出一声悠长缓慢的哀号,刺耳却庄重。她把罐子放在地上,交叉手臂,举到空中,再次哀号起来。
“叫她闭嘴,”塔沃特说,“这里现在听我的,我不想听到黑鬼哭。”
“我连着两个晚上看到他的魂灵。”她说,“连着两个晚上,他的魂灵不得安息。”
“他今天早晨才死,”塔沃特说,“如果你们想把罐子装满,就交给我,我走开的时候你们帮我挖坑。”
“他好多年前就预见了死亡。”布福德说,“这女人好几个晚上都梦到他,他没有得到安息。我了解他,我真的很了解他。”
“可怜的男孩,”女人对塔沃特说,“你在这个孤零零的地方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管好你们自己的事吧。”男孩吼着,从她怀里夺过水罐,快步离开,差点跌倒。他大步穿过后面的田野,朝围绕着空地的树林边走去。
鸟儿都钻进树林深处躲避正午的太阳,一只画眉鸟躲在男孩前面不远处,一遍遍地重复四个音节,每说完一遍便停下来沉默一会儿。塔沃特加快步伐,接着开始小跑,片刻后他像被追赶似的飞奔起来,脚下一滑,溜下铺满松针的斜坡,他抓住树枝借力,气喘吁吁地爬回滑溜溜的坡道。他穿过一墙忍冬,跳过快要干涸的沙砾河床,摔在高高的黏土河堤上,那下面的窟窿里便是老头藏酒的地方。老头把酒藏在河堤的空穴里,上面盖着块大石头。塔沃特拼命推开石头,而陌生人站在他身后喘着气说:“他疯了!他疯了!总之他就是疯了!”塔沃特推开石头,掏出一个黑色罐子,靠着河堤坐下来。“疯了。”陌生人叹道,瘫坐在他身边。隐蔽处周围都是树,太阳悄悄地从树梢后面爬了上来。
“一个七十岁的男人,把一个小孩带进树林里抚养长大!假设他死的时候你只有四岁怎么办?你能把麦芽背去蒸馏养活你自己吗?我从没听说过四岁的小孩会用蒸馏器的。
“我从没有听说过,”他继续说,“你对他来说一钱不值,养大你不过是为了到时候能够埋葬他,现在他死了,没他什么事了,但是你却得把这个二百磅的家伙埋进土里。他要是知道你喝了一滴酒,一定会气得像只发烫的煤炉。”他补充说,“他可能会说酒精对你身体不好,其实是担心你喝太多就没力气埋他了。他说他把你带出来,遵循道义把你抚养成人,什么是道义:就是等他死了你得有力气埋他,这样他就能在自己被埋的地方竖一个十字架。”
“哦。”男孩从罐子里喝了一大口,陌生人用更轻柔的口吻说,“喝一点没关系。适度饮酒没事。”
一条滚烫的手臂滑进塔沃特的喉咙,仿佛魔鬼已经准备好要进入他的身体,触摸他的灵魂。他眯眼看着狂躁的太阳偷偷爬上树梢边缘。
“放轻松。”他的朋友说,“你还记得有一次见到那些黑鬼赞美诗歌手吗,都喝醉了,围着那辆黑色的福特汽车唱歌跳舞?上帝啊,要不是他们喝了酒,便不会因为得到救赎而那么高兴。换做我是你,我不会把救赎那么当回事。”他说,“有些人就是太当真。”
塔沃特慢慢地喝。他之前只喝过一次酒,被舅伯用木板揍了一顿,说酒精会把小孩的肚肠融化;又说谎,因为他的肚肠并没有融化。
“你应该很清楚,”他友好的朋友说,“你的人生都被老头算计了。在过去的十年里你本可以成为一个时髦的城里人。结果你却被剥夺了一切陪伴,和他一起,住在这片荒蛮的空地中间,一幢两层楼的破房子里,从七岁起就跟在骡子和犁后面。你怎么知道他教给你的东西是符合事实的?他教给你的算术方法可能已经没人使用了呢?你怎么知道二加二等于四?四加四等于八?可能其他人已经不用这个算术系统了。你怎么知道有没有亚当,或者当上帝救赎你的时候会缓解你的处境?你怎么知道上帝真的会这样做?都是从老头嘴里说出来的,你现在应该很清楚他疯了。至于审判日,”陌生人说,“每天都是审判日。
“难道你的年纪还不足以自己去了解这一点吗?你正在做的每件事,做过的每件事,是对是错,难道不是已经呈现在你眼前了吗?甚至在日落之前便已定夺。你得逞过吗?不,你没有,你想都没有想过。”他说,“既然你已经喝了那么多酒,就干脆喝光吧。一旦逾越了自我克制,便也就逾越了,你感觉到的晕眩从大脑顶部开始,”他说,“那是上帝之手给予你的祝福。他解放了你。老头是你门口的绊脚石,上帝把它滚走了。当然,没有滚得太远。你得靠自己完成,但是上帝已经做了大部分。赞美他吧。”
塔沃特的双腿已经失去知觉。他瞌睡了一会儿,脑袋歪在一边,张着嘴,罐子打翻在他的膝盖上,酒慢慢从他外套一侧淌下来。最后,只有瓶颈处还挂着一滴酒,流淌、聚拢、滴落、无声地、缓慢地折射出太阳的光泽。光亮被云朵遮蔽,直到所有的阴影都映射进来,就连天空都褪色了。他向前扭了一下醒来,眼睛忽而聚焦忽而失焦,看到面前有一张烧坏的抹布似的脸。
布福德说,“你这样不对。不应该这样对待老头。死人只有被埋了才能安息。”他蹲坐在脚跟上,一只手握着塔沃特的胳膊。“我去门里张望了一下,看到他坐在桌子旁,甚至都没躺在一块凉爽的木板上。如果你想放他过夜的话,得把他拖出来,在他胸口撒点盐。”
男孩把眼睑挤在一起视线才不再摇晃,片刻后他认出了那双红色的水泡眼。“他应该躺在体面的坟墓里,”布福德说,“他一生虔诚,笃信上帝的苦难。”
“黑鬼,”孩子用陌生而肿胀的舌头说,“松开你的手。”
布福德抬起手来。“他需要安息。”他说。
“等我处理完了他的事情,他就安息了。”塔沃特含糊地说,“走开,不要管我。”
“没人要打扰你。”布福德站起来。他等了一会儿,俯身看着这个在河堤上躺得四仰八叉的醉鬼。男孩的头向后歪在一根从黏土墙上伸出来的树根上。他的嘴巴张着,帽子前面翘起,直直切过他的额头,正好卡在他半张的眼睛上。他的颧骨凸出,又细又窄,像十字架的横臂,面颊的凹陷老气横秋,仿佛这孩子皮肤底下的骨骼和世界一样苍老。“没人要打扰你,”黑人咕哝着,穿过一墙忍冬,没有回头看,“那是你自己的事。”
塔沃特再次闭上眼睛。
旁边唧唧叫的夜鸟吵醒了他。叫声并不尖利,只是断断续续的嗡嗡声,仿佛鸟儿要在他每次重复前唤起他的委屈。云朵抽搐着穿过黑色夜空,隐约可见一枚粉色的月亮,仿佛跳起一英尺多,落下来,接着又跳了上去。他片刻后发现,这是因为天空低垂,飞快地朝他压过来,快要闷死他。鸟儿尖叫着及时飞走了,塔沃特蹒跚着走到河床中间,手脚着地匍匐着。月亮映在沙地的水洼里,好像惨白的火苗。他扑入忍冬墙,挣扎向前,混淆了甜美的花香和压在他身上的重量。当他穿到了另一边,黑色的地面缓慢地摇晃着,再次把他甩在地上。一抹粉色的光亮照亮了树林,他看到四周黑色的树影穿透地面。夜鸟又在他栖身的树丛里叫个没完。
塔沃特起身往空地走去,扶着一棵棵树找路,树干摸起来又冷又干。远远传来隆隆雷声,树林里四处亮起连绵不断的闪电。终于他看到了棚屋,荒凉漆黑,高高地耸立在空地中间,粉色的月亮颤颤巍巍地照在上面。他穿过沙地的时候,眼睛闪闪发光,把破碎的影子拖在身后。他没有朝院子里挖坟墓的地方看。
他在房子后面的角落停下脚步,蹲在地上,朝底下的垃圾看去,那里堆着鸡笼、圆桶、旧抹布和盒子。他口袋里有四根火柴。他趴在底下开始点火,用一根火柴引燃另一根,然后向前廊走去,不管身后贪婪的火焰正吞噬着干燥的易燃物和房子的地板。他头也不回地走过前面的空地,钻过带倒钩的电线篱笆,穿过布满车辙的田野,来到对面树林的边缘。然后他回头看到粉色的月亮沉入棚屋的屋顶,炸裂了,他开始在树林间奔跑,感觉到背后火焰中有一双鼓起来的银白色眼睛,正无比惊恐地看着他。
半夜他来到公路,搭了一位推销员的便车,这位推销员是西南地区铜管烟道的厂商代表,他向这位沉默的男孩提供了有关年轻人如何在世界上找到立足之地的最好的建议。他们飞驰在漆黑笔直的公路上,路两边围绕着幽暗的树木,推销员说从他自身经验看来,不能把铜管烟道卖给不爱的人。他是个瘦子,有一张深谷般的面孔,看起来像是遭遇过最可怕的打击。他戴着一顶挺括的宽檐儿灰帽,是那种想要看起来像牛仔的生意人常戴的。他说在百分之九十五的情况下,爱是唯一的准则。他说他向一个男人兜售烟道时,先问候他妻子的健康和孩子的情况。他说他有一本簿子,里面记着所有客人家里人的名字,以及他们的身体情况。一个男人的妻子得了癌症,他记下她的名字,在旁边写上癌症,每次去男人的五金店时都会问候他的妻子,直到她去世;然后他便把她的名字划去,在旁边写上死亡。“他们死的时候我还要感谢上帝,”推销员说,“这样就少了一个需要记住的人。”
“你不欠死人什么。”塔沃特大声说,这好像是他上车以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他们也不欠你。”陌生人说,“世界就应该这样——谁也不欠谁的。”
“看,”塔沃特突然向前探出身体,脸凑近了挡风玻璃,“我们开错了方向,又开回来了,又看到了火。我们就是从着火的地方走的。”他们前面的天空中有一抹微弱的光亮,持久存在,并不是闪电。“就是我们离开的时候看到的火。”男孩狂乱地说。
“孩子,你肯定是傻子,”推销员说,“这是我们要去的城里啊。那是城里的灯光。你肯定是头一回出门吧。”
“你掉头啊!”孩子说,“就是那片火。”
陌生人突然转过他沟沟壑壑的脸。“我这辈子都没掉过头。”他说,“我不是从什么火里来的,我从莫白尔来。我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你脑子有问题吗?”
塔沃特坐着注视前面的光亮。“我睡着了,”他咕哝着,“我刚刚醒来。”
“那你应该听我的。”推销员说,“我告诉你的事情你都应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