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纳:我是雷纳,这是布丽吉特,我姐姐。我们出身纳粹家庭。父亲是……
布丽吉特:我们不是出身纳粹家庭,是军人家庭。我知道我们对父母的看法不同,但也许我们可以在用语上取得一致。
雷纳:随你的便。我才不在乎呢。你只管坚持你的说法,对我来说,我们家就是一个纳粹家庭,或者说得更明确一点,一个战犯家庭。并非每个纳粹分子都是战犯,不过我们的父亲却一样也没落下。
布丽吉特:如果你准备这样开头,我不会合作的。我不喜欢一上来就穷于应付,这样的话我们趁早结束采访。无论如何,我觉得满世界宣传我们对父亲有不同看法其实很蠢。要么我们别再各说各的,要么我走。
雷纳:好吧,我们就绝对客观地说。我们的父亲,怎么说呢,他是德国军队的高级将领。他和他在总参谋部的同僚策划了采取哪些措施来消灭那些劣等人。他为德国人创造了生存空间,从乌克兰拿回小麦,从罗马尼亚拿回石油,从波兰拿回煤炭。对他来说,战争就是用彩色别针在地图上玩一场游戏。北方摆几个师,南方摆几个师,飞机在左边,坦克在右边。胜利等于是在生意场上赚上一笔。
布丽吉特:冷嘲热讽对你没什么好处。他是你父亲。我至今还记得他让你坐在他膝上,给你读书或在花园里陪你踢足球,要不就是你累了,他拉着你的手散步。他是你父亲、你的榜样和英雄。你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你也不想知道。你是战后出生的,没有看到崩溃前的最后几个月。你不知道空袭轰炸,不知道俄国人那里的逃亡,不知道父亲被捕后我们的惊恐。随后就是他被判刑。我们的邻居,所有那些好朋友,突然都成了彻头彻尾的反纳粹者。M先生,那头猪,仍然住在附近他那所“雅利安化”的别墅里。可在审讯中,他却出庭作证,陷害父亲。父亲在监狱中待了四年,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几百万人情绪高昂地投入了战争,成千上万人参与了迫害犹太人的行动,而且从中受益。父亲始终洁身自好,他没有从没收的犹太人财产中拿过一件东西。我们的住房,是他自己掏钱买下的。他与党卫军没有任何瓜葛,与集中营或屠杀妇女儿童也不沾边儿。他是一名军人,而不是罪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评价他。
雷纳:他并不是单纯的这一个或那一个,或者是我的父亲,或者是罪犯。他具有多重身份。我受不了他,就是因为这个,他怎么能一边同我玩球,一边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的一生中,同时还在玩着多少其他把戏?将军、父亲、丈夫,他的最后一个体面职位是银行董事。我还记得小时候,母亲经常吩咐我不要打扰他,不要麻烦他。后来,我上学了,哪次成绩不好时,母亲都不准我告诉他,免得他心烦。再后来,我参加了学生运动,我还是不能吵他。我永远得照顾他,不能拿我的问题、我的事情来麻烦他,只准给他带来欢乐——做一个快活、幸福的小家伙,对我来说,几时像个真正的父亲?他就像个家中的宠物,我们必须细心呵护。那样地谨小慎微。我们不去纠缠可怜的父亲的絮叨。为此,我们回避了一切正面的冲突、一切坦率的谈话。但凡提到纳粹一个字,便会招来母亲冰冷的目光和她的啰唆:“别烦你父亲!他已经够了!七年战争,四年牢狱,让谁活着,也够受的了。”而他就坐在那里听着,像个布娃娃。
布丽吉特:据我所知,你的童年可不是这样。我还记得你六岁时,得意洋洋地回家来,拿着你的第一份成绩单和你的游泳奖牌。还有你们两人星期日下午一起去看电影,还有你让父亲给你读书。你以为小孩子能够骗得了吗?他爱你,他对我们俩——你和我——来说都是好父亲。我觉得,你咬牙切齿讲了这么多,与其说是冲着父亲,还不如说是冲着你自己。你做的事情将你自己变成了一个牺牲品!你害怕,因为你是个罪人的儿子,胆怯摧毁了你。别欺骗自己,你现在是而且永远是一位德国军官的儿子,就算你在以色列的集体农庄呆过,在大学里写了关于法西斯主义的论文,也改变不了这一点。你永远是一位德国军官的儿子,即使你在街上对所谓纳粹分子大打出手。我记得有一阵子,你甚至心血来潮,想要皈依犹太教。有什么意思呢?你以为这样你就可以摆脱过去?你难道不明白?你是德国军人的后代,这已经融进你的血液中,就像我一样。哪怕你成了拉比,照样无济于事。
雷纳:听你说话,好像你从来也没有因此烦恼过。
布丽吉特:没有,因为我为父亲感到自豪。他有勇气投身于一场运动,只因为这场运动预示了更美好的前景。我始终为他辩护,因为我理解他。我在学校为他辩护,反对满嘴谎言的老师;他们一夜之间摇身变成了反法西斯主义者;反对所谓的朋友,他们一门心思想和著名纳粹分子的女儿上床;也反对其他一些人,他们只想恢复旧日景象,以为我是他们的盟友。我知道过去是怎么回事,你用不着教训我。但我也知道,父亲在三十年代投身纳粹时,完全是出于热情,相信自己的行动是正确的。责备他或责备我,都不能使你变成你所不是的人。
雷纳:住嘴吧!你这番长篇大论让我恶心。你说的他相信他的行动正确是什么意思,他出于某种信念?他难道看不出他们的企图?他为什么不在打、砸、抢之夜以后及早抽身?至少,他为什么不能参加七二○团体?你想知道父亲是什么吗?懦夫!可耻的懦夫!软骨头!一个领养老金的傀儡!他的敌人不是俄国人、法国人或英国人。他的敌人是德国人,自己国土上的德国人。他为什么恨我到死,原因就在这里,因为我同他想借助他那个党消灭的那些德国人一样。他恨我,是因为我能够说“不”。他恨我,是因为我不像他那样怕得要死。父亲始终相信,战争和党将会创建一类新型德国人,或至少德国人会成为唯一的幸存者。但他是老派德国人,而我希望这一类人快点消失得无影无踪。
布丽吉特:你和他一样怕得要死,只不过你怕的是另一些事情。你不知道你们俩有多么相像——同样的狂热,只是处在对立的阵营。你们不容变通的正义感毫无人性可言。想想你自己在谈论政敌时说了一些什么吧。我常常想,父亲那时显然也是如此。或许你们相互间的对立,不过是一种偶然。我想我与你们完全不同。我努力去理解别人,理解他们为什么如此行事,他们为什么成为现在这种人。而你们想要生活在一个非此即彼的世界上,要么是朋友,要么是敌人。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你说,你和父亲之间有什么区别。
雷纳:只有我的狂热,而不是你的软弱或者所谓的理解,才能够阻止法西斯主义卷土重来。是的,我在同德国的过去作战。我期待着那一天,第三帝国的最后一名幸存者也咽了气。我盼望他们早日灭绝。或许到那时,我们才有机会建立新德国。
布丽吉特:你在做梦。什么也不会改变。要是今天你在台上,你会把其他人通通绞死。你的集中营将人满为患,不亚于往日的集中营。你和你的朋友骗不了我。两百年来,我们家的男人都是军人。但在你之前,他们至少都是真正的男子汉。父亲即使从狱中归来,也仍然堂堂正正,虽然弱不禁风,但还是保有了尊严。你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类非凡的新人。你们左翼除了刁难父亲,还有什么好做。想想你是怎样装饰自己房间的。可笑!后来,颈链上挂着“大卫之星”。再后来,肩上搭着巴勒斯坦披巾。你们还要弄些什么装扮出来?还用我再说下去吗?瞧瞧你自己。
雷纳:我一直在努力,要成为一类德国新人,而不是父亲那样的人。这有什么错?但他不想帮助我。他翻来覆去地啰唆军人的职责。他关心的只有责任和义务。不管什么政府,一旦上台,他就效忠。但人还有不服从的责任,又怎么办呢?这对他毫无意义。只有一次,他快要死了,才说了几句真话。他告诉我,那时,他和同僚私下议论,只有赢得战争,才能推翻希特勒,他们真诚地希望在战后建立一个民主社会。是战后!多么天真而又疯狂!他真地以为可以打赢战争。我到现在也无法想象。
布丽吉特:你不知道你说了些什么,或者你知道,但你故意歪曲事实。是总参谋部提醒希特勒不要进军奥地利,不要占领莱因兰和捷克斯洛伐克,他们甚至试图阻止对波兰开战。1938年,约德尔甚至说过,希特勒得到了全国上下的支持,只有总参谋部除外。可你就像个畜生,父亲老了,你也不肯放过,还要折腾他。侮辱一个衰病的老人,这也算你们的英雄主义?
雷纳:别自欺欺人了。有多少代了,人们唯命是从,服帖到了自虐的地步。从普鲁士军官到法西斯分子,有一个算一个,只会唯唯诺诺,父亲就是这个链条上的最后一环。我感到骄傲,因为我和其他人一道,打破了这个传统。两百年来,我们家族的男人传续了一个无条件服从的传统。感谢上帝,我挣脱了锁链,成为也许是一百五十年来的第一个非军国主义者。我不再在图板上布阵谈兵,想着这里杀人一万,那里伤人五千。
你说他都想了些什么,确实,你是对的,他在晚年成了一个和善的老头儿。我就是不明白,他怎么会做出那些事情。
布丽吉特:告诉我,你真的认为他是个杀人狂吗?或者所有这些都是一场闹剧?你见过他与集中营看守或党卫军刽子手拉拉扯扯?我信不过你。你满脑袋胡思乱想,歇斯底里。你大呼小叫,摔摔打打。到底要怎么样?你真该看看你自己,疯到了什么地步。还有你那些女人。有时,简直都可笑,从你房间里出来的那些末代嬉皮士,只穿条内裤,半裸着上身,酒气冲天。我总想问问你,你这样,是不是为了做给我们看,让父亲知道你有多么地反传统?要么你是想拿那些一闪而过的胸脯和大腿让我们震惊?资产阶级的逆子雷纳!太可笑了!你为什么不搬出去住?你为什么不拒绝使用家里的钱?你为什么不离家出走,找个地方从零开始?如果这样我还能理解,可你的反抗是由父亲付账的。甚至你抽的大麻,由父亲买单。你从没赚过一分钱。你真让我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