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军们这次的炮击不再有任何的顾忌,成群地落在了车站的每一个角落,看来要不鱼死,要不网破,已经成了这场搏杀的极致,大约一个营的兵力以最密集,在平常根本不会出现的队形进行了冲锋,冬日天黑的早,在清冷的暮色中,黑鸦鸦一群地扑向了车站。
由于人员已经严重不足,七狗连收缩了防线,第一线阵地已经被放弃,所以国军们不费一枪一弹,甚至也没有受到七狗连象样的阻击就冲进了阵地中!此时一天内已经经历了两三次炮火覆盖的一线阵地已经一片狼藉,只有几小股没有熄灭的火苗在闪动着,这让国军们心里一宽,不由得纷纷放松了紧绷的心情,因为七狗连白天给他们的刺激太过深刻,让国军们此时冲锋的心情中,只有一分冲动,更多的,恐怕还是对死亡的恐惧。
突然一个声音以最恐怖的分贝嚎叫了起来,几乎都要撕裂,那是一个警醒的国军已经看破了七狗连的最后杀着, 在一线阵地的几道破掩体中,竟然堆满了油筒!一线阵地,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亡陷阱的诱饵!
七狗轻轻一笑,亲手用尤老兵的纸媒与火镰嗒的一声就引燃了导火索,在火线嘶嘶的燃烧中,他的脸色也在忽明忽暗地闪烁着,身后他的战友与兄弟们紧拢在一起的身影也在时隐时现,七狗借着亮光一回头,溜子又端端正正地戴上了他那顶珍贵的红军军帽,他的眼色中有一种七狗不熟悉的神经质的狂热,那是他心里的信仰的表现;大炮正在咧着嘴巴,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急的,三皮口中念念有词地不知道在嘀咕什么,他随手把一张纸珍重地揣回了口袋,不用问,那肯定是他央求七狗写的第一封“情书”,也是因此为七狗要挟了多次祸根,可现在看起来,这封信,很可能会成为三皮他的遗书!
七狗最后的目光聚集在小柳子的脸上,这个平日里机敏脱跳的小伙子还在与大头开着玩笑,大头面色反倒是释然地轻松,他嘟囔着:“早就知道今天,濠江(现在的靖宇县)我就知道,咱肯定得有这一天。”
小柳子现在也只有二十岁,从四零年到现在,他一直跟着七狗,死里求活,飘过血海,涉过绝境,本来如此年青的他,肯定有着远大的未来,有着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人生境遇,“可是今天,”七狗黯然地想,“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
轰的一声,炸药的爆炸点燃了第一桶汽油,他也下达了国军们的死亡通知,成片的火马上把一线阵地变成了一片死亡的海洋,当国军们还在蜂拥着四处乱窜的时候,最大也最集中的六桶汽油集体爆炸了,成股的火苗窜向了四外,像要把夜空都要点燃,他火蛇样金光万道地扑向了四周的每一个人,二十几个国军马上变成了火人,不成调的嚎叫已经把死亡的气氛衬托得更加疯狂,二十几个着火的人影挣扎着扑倒在地,直到抽搐着吐出最后一口气都不曾停止过嚎叫,这是死亡的战争深渊,它正在吞噬着所有士兵的生命,吞噬着所有人的生活!
七狗被火热的气浪一跤扑倒在了地上,空气也热得烤脸,但是此时的七狗连所有的人,都已经被眼前的残酷死亡景象惊得目瞪口呆,战场上甚至一片沉静,只有仍然在火海中挣扎的国军们,还在图劳地奔跑着,但是无论他们跑到哪里,迎面而来的,只有一片的死亡火焰……
良久。
“连长!”一声惊呼惊醒了呆如木鸡的七狗!
“咱团到了,”站在火光中的吴柱子两行泪水已经成行地流下,“团长在骂街,找你,呜,呜 ……”此时生还的喜悦已经让吴柱子语无伦次,又哭又笑地嚷着,话筒正在他颤抖的手上!
七狗本能地迎向了吴柱子,可是这时一发国军狙击手的子弹已经让吴柱子一头倒了下去,七狗心痛地啊的一声惨叫,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吴柱子的身边,此时吴柱子已经光能张口,说不出话来,一股鲜血流出了嘴巴,他的胸前一片夺目而妖异的嫣红,正在扩大……
这个从抗联苏联野营就一直跟着七狗的小家伙的牺牲让七狗眼前几乎一黑,话筒这时才从吴柱子紧握的手里滑下,王道全的大叫声又把七狗唤回了神,王道全大骂着:“吴七狗你个疯子,一个连打丰台,你娘的想死啊,还拉上我的参谋长!老子打散了建制才跟到这,要不是老段,你死球了都没人知道!”
七狗想回个话,但他茫然的神情一注视话筒就知道已经不可能了,吴柱子的血已经浸透了话机,只一下,报话机冒出了一股白烟,嘶嘶拉拉几声,报废了,这时,又是砰的一枪惊呆了七狗,他晃了晃脑袋,发觉自己并没事,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他漠然回头一看,小柳子泪水满脸地咬着牙,正是他解决了刚才的那个暗处的狙击手。
“啊!啊!啊!”又是一阵变了调的呐喊,那是国军们绝望的嚎叫,内里包含的仇恨与悲哀让人心惊,这是国军们眼见这两个连的士兵如此残酷地被消灭了,加上身处绝境而引爆出的一股最疯狂的叫喊,此时的他们,也被激发出了雄性最原始的愤怒,发动了最疯狂而不计后果的一击,这已经与双方的立场与信仰无关,只有仇恨,那刻骨铭心的仇恨,让这次的冲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死战!
一线阵地上的火势刚缓了一下,国共双方的冲锋队伍就已经搅在了一起,又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死缠滥打,不死不休的鏖战再次展开!
清冷的月光不知道已经在何时散到了大地,本该一片洁白的土地上此时却是狼烟四起,成了一片火海血地,关外本不厚的积雪已经荡然无存地被搅成了一阵风沙,不时有人流尽最后一滴血而痛苦地倒地死去,这两面被战友的死亡已经冲晕了头的士兵,仍然在不管不顾地杀戮着,可能只有到最后一个人倒下,才能停止。
本来这僵局是无人能解开的,可是一个突然出现的情况打断了这次死战,那是因为国军们的后援不顾自己的士兵,竟然开始了炮击,这顿时让双方的士兵们乱成了一团,当在大家都在乱哄哄地找着掩体的时候,这场两败俱伤的决死战斗,竟然被这炮火的又一次光临,打回了原形,那不死不休的念头,也终于在炮击中消失在了无形之中。
七狗溜子小柳子大头三皮瘫到了一处,上边几根摇摇欲坠的木方正在吱吱呀呀地响着,随时都可能压下来,可是已经筋疲力尽的他们没有一个再能动弹一下,三皮干咽一口唾沫,转脸望向了七狗。
七狗满脸是血,身上的几处伤口都在揪心地痛着,让他的脸在扭曲。他喘了一口粗气,艰难地望了一眼远处的那又一片钢盔的青光,无奈地作了一个手势,“完了!”“结束了,”他说。
最后的死亡时刻在七狗连的战士们刚看到希望的时候却已经来临了,七狗一手一个,把溜子小柳子搂在了身边,甚至带着几分慈祥,他给他们两整理了一下头发,溜子仍然在嘟囔着,因为他的红军帽不知道打到哪里去了,小柳子仍然十分安然,他竟然笑着与大头开起了玩笑:“哎大头,你说是这根大梁先掉下来砸死咱们,还是丘八们能先到让咱们吃枪子?”他指了指头上正在乱晃的那根大木方。
大头咧嘴一笑,想了一下,但也没找到答案,最后只好放弃了这个烦人的念头,他吐出一口血水,把手里的半截机枪架扔在了一边,“操,爱谁谁,管他呢!”他说。
听着越来越近的纷乱的脚步声,三皮神色惨然,解开腰上的手榴弹包,把两枚手榴弹一骨脑地拧开盖,拉绳套上了小指,“这回准响,可不会再象松原了!”他指的是在松原的第一次七狗小队的战斗,三皮拉响光荣弹与鬼子拼命,边区造的手榴弹却没炸,让他捡回了一条命。“菜馅包子你祖宗的,老子作鬼也跟你没完!”他仍然在对常显和念念不忘地仇恨着。
这激起了七狗等人的同仇敌忾,“对,没完!”三皮的天敌小柳子也在附和着,这让三皮有些得意,他甚至想抒发点什么豪言壮语了,“咱哥六个又在一起了,那是怎么唱得来的,丘顺!”
可是身边无人呼应,三皮一惊,丘顺不见了,这让三皮失落了不少,他喃喃地道:“早走晚走都一个揍行,奈何桥上能取齐吧。”顿了一下,猛然间三皮那破锣样难听的戏文跑调走腔地响了起来,在空空的阵地上久久地飘荡着。
戏文唱道:“看这花花江山,那一寸不是血里来争;十万里江山,怎得清静;沙场血战,哪一战不伤我杨家将,这江山,那一场不亡我父子兵……”
此时没有人取笑三皮,小柳子都肃然地望向了天边,直到此时,他年青的心里才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死亡的阴影,他在艰难地想着,十年来的一幕幕在他眼前流过,那记忆里最深刻的,也正是那一次次的九死一生的鏖战。“人这一生,苦多乐少,本来就是。可,可,我就是不甘心……”是的,他怎能甘心,他的身世到今天都没有个解答,他的血海深仇也还没报,他怎能甘心就这样失去自己年青的生命,最后,小柳子努力的晃了晃脑袋,挥开了这烦人的念头,他豪迈地嚷到:“咱哥六个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