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了了照预先想好的答道:“昨天大官人听说侯小姐身子不大好,让我来给侯小姐唱几支曲,开开心,解解闷。”
“哦,这样啊,你进来吧。”
池了了走进院中,见院子里异常清冷,没有多少人家气。那仆妇引着池了了走进堂屋,来到后面的一间卧房,轻轻叩了叩门,轻声道:“侯小姐,大官人找了个唱曲的来给你解闷。”
半晌,里面才传来一个女子倦倦的声音:“你让她回去吧,我不想听。”
池了了不等那仆妇答言,先笑着朝门里道:“侯小姐若嫌吵,我就不弹琵琶,清唱几段慢曲。侯小姐随意听听,若不然,平白回去,不但今天饭钱没了,还得挨骂。我们营生不易,还请侯小姐多体谅体谅。”
片刻,门开了,昏暗中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面容其实十分娟秀,只是眉眼之间尽是悲倦,又穿着件素色衣衫,竟像是春谷幽魂一般。她淡淡瞅了池了了一眼,轻声道:“进来吧。”
池了了道了个万福,抱着琵琶走了进去。
“侯小姐先慢慢听着,我准备晚饭去了。”那个仆妇说着转身走了。
池了了环视这间绣房,陈设布置比瓣儿房中要精致,但处处透着一股冷意,尤其是天已黄昏,只有一些微光透进窗纸,越发显得幽寂。
侯琴坐到床边,低着头,神思倦怠,像是一枝新花被折下来,丢弃在这角落一般。池了了看着,涌起一阵悲怜。心想自己虽然从小只身游走风尘,尝尽冷热,但比起侯琴,又不知道好多少倍。
她坐到窗边的一只绣墩上,将琵琶搁在墙边,笑着道:“我新学了一支《卜算子》,词填得非常动人心,唱给侯小姐听听?”
侯琴微微点了点头,像是应付一样。池了了略清了清嗓,轻声唱起董谦题在范楼墙上的那首《卜算子》:
红豆枕边藏,梦作相思树。竹马桥边忆旧游,云断青梅路。
明月远天涯,总照离别苦。你若情深似海心,我亦金不负。
起先侯琴还倦倦的,并没有着意去听,但听到竹马青梅那一句,心似有所动。等听到后来,竟默默流下泪来。
她忙用手帕拭掉泪水,轻声问道:“这是谁填的词?”
“董谦。”
“董谦?”侯琴身子一颤,惊望向池了了。
瓣儿果然没有猜错,池了了笑着问道:“侯小姐认得董谦吧。”
侯琴点了点头,眼中又流下泪来。
池了了又问道:“这首词是董谦为侯小姐填的?”
侯琴猛地抬起头,流着泪问道:“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他?”
“我没见过他,这首词是从酒楼的墙上看到的。不过,我不是大官人请来的,今天来是为了董谦。董谦失踪了。”
“失踪了?!”侯琴顿时紧张起来。
“他是由于这件玉饰失踪的,侯小姐见过吗?”
池了了取出曹喜的那块玉饰,侯琴忙起身走过来,一看到玉饰,顿时惊问:“你是从哪里拿到的?”
“侯小姐真的见过?”
侯琴眼中忽然闪出恨意:“这是曹喜的。”
侯琴不知道上天为何要将人分为男女,既分了男女,又为何偏让女子如此无助。从生到死,自家一丝一毫都做不得主,只能安安分分听命、听命、再听命。甚而不如野地里的草,虽然也被人踩,被畜踏,但自生自长,自安自命,有风来,还能摇一摇,有蝶过,还能望一望。
从开始知事起,她听得最多的一个词是:贞静。
他父亲侯天禧从来不跟她多说话,只要看到她说笑跑动,便会重重说出这两个字:“贞静!”
后来哥哥侯伦也学会了用这两个字唬她,压她。开始,她不懂这两个字,曾偷偷问母亲,母亲说:女孩儿家,不能乱说、乱动、乱笑,要安静。她又问为什么呀?母亲说:你是女孩儿啊。
母亲的这个解释像一滴墨,滴进她心底,留下一小团黑影,再也冲洗不掉。
好在那时母亲还在世,她也还年幼,虽不能随意往外面跑,却能在后院里玩耍。父亲和哥哥很少来后院,也就不太管束责骂她。后院虽然不大,但母亲种了许多花草,还有一片小池子。自小没有玩伴,她也惯了,一个人在那里自己跟自己玩。有花有叶,偶尔还会有蝴蝶、蜜蜂、鸟儿飞过来,现在回想起来,的确已是十分自足自乐。
她家隔壁是董家,董家在后院墙根栽了一架蔷薇。那年春末,那蔷薇花藤攀上墙头,开出许多红花,胭脂一般。那时她家的花大多都已开败,她望着那些蔷薇,羡慕得不得了,但墙太高,只能望着。
有天下午,她正望着那些花眼馋,墙头忽然露出一张脸,是个少年。那少年爬到了墙上,看到她,笑着朝她做了个鬼脸,是董谦。
董谦有时和她哥哥侯伦玩耍,她见过几回,不过她父亲不许她和男孩子接近,因此虽然彼此认得,却没说过几句话。
“你想要这些花吗?”董谦骑到墙头笑着问她。
她没敢说话,但忍不住点了点头。
董谦便连枝摘了一朵抛给她,并说:“小心有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