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后,他伤心不已,何家几十年来诗礼持家,哪怕做到宰相,也一向俭素,从不奢侈。何执中回乡后,将大半家产变卖,置了义田,用来救济族人。谁知竟生下这样一个浪荡破家子。
他也不敢写信告知主母,何家一脉单传,如今只剩主母婆媳两人在家乡,主母已经年过七旬,如何受得了?再想想,自己夫妻两个也已经年过六十,儿子早夭,这往后的生计该如何是好?以前,他从未想过养老送终之事,以为只要在何家,必定不会被亏待,但现在,何涣已经成了这副败家模样,还怎么靠得住?
他苦想了几天,终于横下心,自己偷偷出去买了个灵牌,写上老相公何执中的名讳,等没人时,将灵牌端放于案上,而后跪在灵牌前哭告:“老相公,齐全愧对您啊,没有督管好小相公,让他成了这般模样。齐全有心无力,劝也劝不回,还盼老相公在天之灵能宽宥齐全。齐全大半辈子伺候老相公,如今年纪已老,没了倚靠,所以才生了这个私心,与其眼睁睁瞧着小相公将家业输给那些孽障,还不如留些给齐全。老相公若地下有知,万莫怪罪齐全,等齐全也归了土,再去黄泉侍候老相公……”
于是,他们夫妇两个便也开始偷拿何家的东西。曲院街的那院小宅原先一直租赁给人,他们收了回来。何涣似乎不太识货,只瞅着金银器皿拿,齐全却知道那些古物看着陈旧,其实更值钱。他就拣那些好私藏携带的,一件件往曲院街搬。
何涣明拿,他们暗取,没多久,大宅里值钱的东西全都淘腾干净。后来,何涣竟连大宅也一起输掉,之后便不见踪影。
他们夫妇则偷偷搬到曲院街去住。
何涣看清阿慈时,猛然想起来:之前曾见过阿慈。
那是在烂柯寺,那天学里休假,同学葛鲜邀他去汴河闲逛,出了东水门,走到护龙河北路那头,见藏着间小寺,两人就信步走了进去。寺里并没有什么,前后各一个小庭院,院中间只有一间小殿,供着尊金漆已经剥落的旧佛。倒是大门内两廊的壁上,有些佛画,虽然已遭风蚀,但仿的是吴道子画风,仿得极高明,所谓“吴带当风”,笔线如风中丝线一般,细韧饱满,劲力鼓荡。
他正跟葛鲜叹惜这样的好画竟然无人顾惜,任其残蚀。忽见一个女子从佛殿中出来,浅蓝的布衣布裙,除了一支银钗,并无其他装饰,然而面容清丽,神貌素净,如岸边水仙一般,令人眼前如洗、心尘顿静。他忘了身边一切,呆呆望着。
那女子觉察到他的目光,似乎有些羞怯,立即转过身,躲到院中那株大梅树后边,枝叶翠茂,遮掩住了。他这才回过神,暗暗惭愧太过失礼,忙慌慌离了那寺,险些被门槛绊倒,葛鲜追上来嘲笑了一番。
谁知道才过了一个多月,竟身受重伤,躺到那女子家的床上。
他心头狂跳,以为是梦,但头脸的伤痛俱在,又拧了把大腿,也痛。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头上、脸上的伤又是怎么来的?难道上天知道我对那女子一见倾心,特意如此安排?
他正在床上苦思不解,一个孩童颠颠地跑了进来,跑到他床边,睁着亮亮的眼睛问他:“爹,你的病好了呀,眼睛已经不像兔子屁股了。”
爹?他忍痛扭过头,望着那孩童,大约三四岁,从未见过。而他自己从未婚娶,竟会被人叫爹。他越发迷乱,怕屋外听到,小声问:“你叫什么?”
“万儿啊。”
“这里是哪里?”
“家里啊。”
“刚才端粥进来的是谁?”
“娘啊。”
“娘叫什么?”
“嗯……叫媳妇,不对,叫阿慈。”
“那我叫什么?”
“爹啊。”
“我的名字呢?”
“不知道……”
“万儿——”那女子的声音,她又走了进来,抱起万儿,“不要吵爹,咱们出去玩。”临走前,她回头望了一眼何涣,问道:“你好些没有?等下葛大夫来换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