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七爷慢条斯理答:"诚信当头。"
小伙计停下手,眼馋地嘟囔:"小气鬼!几个李子都好意思拿生意说事……"
宋微慢腾腾爬下来,道:"我说不卖,又没说不换。你拿点东西来,我觉着合适,就换几个李子给你。"
小伙计在腰间囊袋里摸摸,掏出个羊角挖耳勺:"这玩意儿成么?"
宋微接过去看看:"成,换五个。"
一个羊角挖耳勺,在蕃坊值不了半文钱,小伙计兴高采烈地捧着李子,一边吃去了。
众人大觉有趣,纷纷从身上摸出点无关紧要物事,跟宋小郎换李子吃。
分到最后,剩了个筐底。旁边歇脚那行人里走过来一个奴仆:"敢问小哥的李子能否卖几个与我家主人解渴?"
宋微还没说话,就见帐篷里走出两个戴着黄冠的女道士,身着道袍,白罗交领,外罩蓝色轻纱直裰,甚是清丽出尘。为首那位二十多岁,容貌不俗,微微一笑,高贵而又亲切。宋微不禁看得一呆。
听见她说"不要勉强人家",立马回过神来,笑容满面,连筐送过去:"怎么会勉强,几个李子,值得什么。出门在外,偶尔照应,彼此方便。得遇仙子,是我等俗人的荣幸。"
咸锡朝各教林立,皇室却偏信玄门,修道之人广受崇敬。女冠数量不多,真有投身其间者,往往名声在外,地位超然。穆七爷见是位女道士,亦特地过来见了礼。宋微一定不肯要钱,对方最后赠予商队一道平安符。
穆家商队顶着日头动身的时候,女道士一行还在乘凉,不肯在热气里赶路。
自雍州入南岭,地势由平原转为山区。虽然南岭更加靠南,因为多山多树,气候反而凉快。只是山林间不似平原安全,人烟也渐渐稀少,商队不再投宿私家旅舍,只在官驿停留。
官驿规矩多,收费高,条件差,但是安全有保障,且提供天气、路况、风俗等公共信息,还可以换马、雇工、寄信,服务是比较到位的。在荒僻之地,官驿远比私家旅舍来得可靠。相对的,对于入住者身份资格的核查,也更加严格。
宋微亲自安顿好嗯昂,跟着驿仆往里走,落在了商队其他人后边。他习惯性地东张西望,看见门板上贴着两张纸,不由得凑过去。那驿仆道:"才从西都传来的海捕文书,客人打西都来,正好看看可有消息。赏钱一千呢!"
宋微心头无端一跳,就见第一张纸上画了个女人的脸,旁边写着:"今有女犯一名,姓崔名贞,年约三十,西都人氏,纵火盗窃主家财物,携物逃亡……"
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一阵发黑。仓促间瞥见另一张纸上是个男人头像,立时认定了就是他自己,赶忙扶着门框,撑住发软的腿,偏过头,强压着嗓子对前边驿仆道:"有劳大哥先行,我想起来忘了点东西在驴背上,还得转回去取。"
那驿仆应了,径自干别的去。宋微左右扫视,不见旁人,才侧身隐到门后阴暗处,悄悄探出半边脑袋,细看那海捕文书。
"并有男犯一名,姓焦名达,年五十余……"男人下半张脸一圈短髭,绝不是年少英俊宋小郎。
宋微长吁一口气。腿还有点儿打颤,站在门后稳了稳心神,才慢慢踱进去。
经此一遭,晚饭吃得心神不宁。一时想崔贞那女人恁地厉害,不但偷人,还敢放火,不但放火,还敢盗窃,不但盗窃,还有焦达做同伙。看样子,官府至今也没抓着人,要不海捕文书不可能发到南岭来。一时又想连自己都以为名字上了通缉榜文,被列为同伙,却怎么只有一个焦达?莫非那独孤小侯爷另有打算?万一独孤家的人找到蕃坊去,真不知要害娘亲担心成什么样……
两个月来抛却九霄云外的烦恼,一瞬间全部垒上心头。心不在焉吃了饭,翻来覆去睡不着。怕同房的伙计追问,寻个由头,到院子里晒月亮。
忽听喧闹声起,似是一队车马进了大门,紧接着灯火大炽,人语喧哗,驿仆们听见动静,都放下手里的活儿,向外边奔去。
宋微正吊着一颗心,见此情景,没来由平添几分惶恐。叫住一个驿仆,问:"大哥,这是忙什么呢?"
"来了大官儿,得赶紧去伺候着。"
"什么大官儿?"
"还不知道呢。挑了三盏灯,至少也得是个府尹!"那驿仆匆匆忙忙出去了。
对官驿来说,面向老百姓的服务都是副业,正业是传递军情、寄送公文、接待官员、协捕逃犯、押送罪犯……这边偏院供往来行客住宿,正院专用于接待朝廷命官。至于另外一边的偏院,则是流徙犯人的落脚之处。
宋微听着外边的声音,心下愈发烦躁。见挨墙树荫下有张石桌,便踩上去,趴在墙头往正院那边窥望。但见几名身穿官服之人被驿站上下簇拥着,正在往里走。其中一个背影格外高大惹眼,莫名地有些熟悉。宋微心头纷乱芜杂,呆愣愣瞧着那人走到灯火通明处,转脸左右打量正院门户。
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手指死死抠住墙头——那张脸的模样,宋微发誓,死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