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杨子胜没到工地,据说是头天晚上跟人打牌,整整熬了一宿,早上没挺住,下午也没来。这一天,杨子成的工作反倒轻松了许多,在楼里给两个大工打下手,搬搬递递地干完了个小时,便下班了。
回到住处,门上了锁,等了半天不见人影,电话也打不通,他只得另寻落脚点。在楼上楼下转了一圈之后,他发现同村的另一个邻居,与其他几个同楼的男住户都睡在楼顶,就买了张凉席,也在楼顶安歇。隔天从杨子胜屋里取出行李箱放在四哥家中,从此就在楼顶楼道里,过起了一段短暂的浪人生活。
十多天后,三叔也到了西安。
这天,杨子成下班回家,刚在楼底的公用卫生间洗过澡,把上班的衣服洗了晾在楼顶,就接到了四哥的电话,让他去家里共进晚餐。杨子成到时,三叔已在四哥家里。
几年未见,三叔还是老样子,瘦骨嶙峋,目光深邃而锐利。此刻,却满脸的欢笑,透着和蔼与亲切。
叔侄相见,几句寒暄关切之后,自然又免不了要询问考试的情况。杨子成支吾了好久,才回答说:“考得不好,估计一本二本都没什么希望了。”
三叔:“为什么没希望?你以前学习那么好,去年没考上,今年又复读一年,还考不上,那你这几年都干嘛去了?”
四哥:“我听说你喜欢交朋结友,江湖义气,是被这些个事给耽误了吧?”
三叔:“江湖?他懂得什么江湖。你(杨子成)知道什么是江湖吗?你以为就是你在学校里讲的那些哥们儿义气?我告诉你,江湖,说到底就八个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只要是为了利益,为了自己,哪还顾得上什么义气。朋友都是拿来出卖的,兄弟全是用来挡枪的,到最后真正能够靠得住的,就只有你的亲生父母。还有就是这些与你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们,别的全是假的!”
三叔:“程志银,你该听说过吧?六七年前的时候,那跟我也是兄弟。更早些还一起在拳馆里练拳,一起走南闯北,打架斗殴,进派出所,那是真的江湖兄弟。他搞烟酒生意的时候,造假走私,没一样是合法的。有一次,拉货过关的时候,要不是我帮忙,他就被抓进去坐牢了。那年头,你是没法想象的,你四哥多少知道些。那时候出去闯,靠得就是拳头,谁的拳头硬,谁就有理!拳馆里面练拳的,一共有十多个人,当时都是好手,也都是兄弟。跟我走得近的,就有程志银,还有小峰(峰子)他爸,跟张正义。现在,小峰他爸过世好几年了,程志银的“天外天”酒楼发了,张正义也从当初派出所的一个小组长,升到了公安分局的副局长,就我混得最落魄。要不是当初太轻信别人,被人给骗了,我那酒楼开到在也不比他的差。”
三叔:“这人跟人之间就是这样,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恒的情义。你混得好了,别人用得着你的时候,那就是朋友,就是兄弟。一旦身份变了,你落魄了,没有了利用价值,别人也就懒得拿正眼看你了。你再找上门去,那也是拿热脸贴人冷屁股,只能自讨没趣!”
杨子成:“你说天外天酒楼是程志银开的,可我听说那酒楼起初是程志银跟峰子他爸一起开的,那峰子他爸的死,该不会和他有关吧?”
三叔:“你听谁说的?”
杨子成:“没有,没谁说,我瞎猜的。”
三叔:“这种事也能瞎猜吗?人命关天的大事,没凭没据的,你也敢瞎说?你啊,……”
杨子成:“我也就是这一回,当着你和四哥我才说的,其他时候肯定提都不提。”
三叔:“当着谁你也不能瞎说呀,隔墙有耳,祸从口出,这些你不知道吗?人长大了,说话做事,首先就得想到后果,这些话一旦传开了,你就得惹麻烦。再说了,事情过去这么多年,现在连他们家里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别人再说,又有什么意思?”
三叔:“你知道小峰去哪儿了吗?”
杨子成:“不知道。”
三叔:“你跟他不是关系很好吗?他没跟你联系?”
杨子成:“联系是有,好几年前的事了。当时他只说要去外地,具体去哪儿,他没说,我也没问。”
四哥:“好像是去北京了。我也是隔好久,才接到他一次电话。”
四哥:“三叔说的都是经验之谈,你得记住。时代变了,江湖里剩下的,多半都是写书人意淫出来的东西。写书嘛,自然是别人喜欢什么,他们就写些什么。你看书里那些主角,一个个全都运气好到门板都挡不住,随便摔一跤,钻个山洞,就能得到秘籍宝物,接着轻而易举地,就成了怎么打都打不死的绝世高手。现实中,哪有那种美事?阴沟里栽断了腿,你顾不上喊疼就得先趴着去找医生,要不然腿就得废了,这是常识!还有侠义什么的,以我看,就像是当下的法律。江湖里,只有本事过硬的人,才有资格讲侠义,本事不济的,大多都被侠义中人给替天行道了。现实里,只有有钱有势的人,才玩得起法律,没钱没势
的,你只能被法律玩。”
四哥:“所以说,年轻人,第一重要的,就是得学会面对现实。江湖就是一场梦,纯属瞎耽搁工夫,有本事赚钱养家才是最重要的。你毕竟读了那么多年书,人又聪明,得趁着年轻,把握住机会。把握住机会,才一切皆有可能嘛。”
三人一番长谈,直到半夜才结束。躺在楼顶的凉席上,杨子成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进入梦乡,脑子里又是嗖嗖闪过的画面,里面有他反复构思的完美世界,有他不堪回首的过往,有他即将面对高考面对父母时的无限恐惧,还有他眼看着心爱之人冯月华与别人你侬我侬的心痛。他拼命地挣扎,拼命地想要弄清楚自己是梦是醒,拼命地想要从梦中逃回现实。可睁开双眼,看着一望无垠的夜空,竟想不起身在何处了,又赶紧搜索自己曾经睡过额地方。连续几次折腾,天也亮了,身体比睡前还要疲惫,任他再怎么强撑,也爬不起来,便只好放弃了。
往后一连几天杨子成也没去工地,他四处游魂似地转悠,直到三叔与杨子胜合伙承包了一个新工地,他才跟着三叔一起去了新据点。
有了前段时间的狼狈经历,这次在工地住了一段后,杨子成就单独租了个属于自己窝。他在离工地最近的村子里转了一个下午,才找了一个令自己满意的房间。虽说同样是一整栋楼共用一个厕所,但屋外有条回廊,回廊的拐角处就有水管,洗衣池,用水非常方便。屋子挨着回廊的一侧,还有一个大大的窗户,窗前放着把房东给配备的靠背木椅。杨子成又从外面买回一个宽大的床垫,用砖头踮起当床,外加一床超薄羽绒被,一个盆,一个拖把。稍作收拾之后,就趴在床上舒舒服服地计划着自己的新生活。他想着以后下班回来,就能打上一盆清水直接在屋里洗个澡,然后再用拖把拖干净屋子,捧着本自己喜欢的书籍,安安心心地坐在窗前,一边看书,一边透过窗户欣赏城市的万家灯火。这样的生活,也算是有了一丝光亮了。
至于新工地,原本是杨子胜一人承包的,可他接手的第一个工程就没搞好,活干完之后,钱没攒下反而搭进去一些老本,最后工人的工资也一拖再拖,丢了信誉。到了手上正在进行的这个工程,无论是资金还是人员,都已无力再独自支撑,因此才找了两个合伙人。但三人合伙,刨去开支,就算全款到手,也剩不了多少。最要命的是,这半年多以来,光打牌就输了几万块,积蓄全无,哪还能有资金再往新工程里面垫。不得已,只能再找人合伙,这才找到了三叔。
新工地刚开工时,杨子胜一直坚持上班。三叔又从老家叫来了五叔,外加两个临时工,人员勉强够用。
五叔性格宽容随和,尤其得子侄晚辈喜欢,干活方面,也算得上一把好手。只是初到工地时不太适应,手脚有些生疏。杨子胜见了不太满意,就在一旁抱怨说:“五叔,你这样干可不行啊,太慢了,别人一个就能顶你两个。”
五叔起初听了不说话,只是尴尬地笑笑,然后尽可能地加快速度。可受不了再三的抱怨,干了不到三天,就收拾行李,暂时去了四哥所在的大公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