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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已经看明白壁画上每一笔的轻重浓淡,她知晓何处使腕力,何处转笔峰,何处泄劲,何处顿笔,可是真等到画的时候,所有的一切又都是不对的。
年轻时她也遇到过瓶颈,但那时心里并不慌张,画纸上像是隐隐约约摇晃着旗幡,再画一次,下一次再进一步,就能到明空妙觉的境界。
那时的她画起来就如同进入无我之境,聊斋里有故事一则名曰《画壁》,杭柳梅觉得自己就像那故事里的人,壁画上生出千万蛛丝,把她拉进画里,然后她就不知疲倦地画,直画得酣畅淋漓停笔再看,早就已经达成心愿,画出满意的一幅了。
可是现在杭柳梅惊慌地发现,那似乎是黄粱一梦,梦醒之后,她只能在这两米外的地方看着壁画,却无法投身进去了。
她好像出了一身冷汗。
早该料到会有这样一天的。作画要调动眼耳鼻舌身意去感受体会,链接内外两个世界,这是一个费心劳力的苦差事。杭柳梅没有败给壁画,却败给了时间。她输掉的是自己的气力。她离开莫高窟太久,又衰老得太过头了。
即使她再回来,也回不去了。
祁绣春和蒲芝荷是两个没登到过顶峰的人,跟着她画画,进一步有一步的欢喜,不会生出这样大的落差。杭柳梅不忍心打扰她们,想放下笔独个到外面想想,可是太恍惚,出去的时候踢翻了蒲芝荷的笔筒,又撞歪了绣春姐的画架。
杭柳梅捂着额头狼狈地说,你们画,你们接着画。
祁绣春和蒲芝荷面面相觑,都觉得她刚才的样子不太寻常。
她坐在窟外的大石头上,看山谷里树影婆娑,想起当年赵小伟的画册中夹满杨树叶,她问为什么,他说自己每来一天就摘取一片,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懈怠,老树叶枯萎成碎片,也证明着他坚持的时间。
人和树叶一样,都逃不过时间。
祁绣春看杭柳梅坐在外面一动不动,放心不下,也想跟着出去。刚站起来,却又坐下对蒲芝荷说:“芝荷,我出去,你继续在这画着,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人呐,虽然年纪上去了,总还好个面子。”
蒲芝荷明白她的意思,转回身不向外看,示意她安心离开。
祁绣春出来走到杭柳梅身边坐下,随着她的目光向下看:“怎么了,画着画着,还画出感慨了?”
“绣春姐,老了,我们真的老了,”杭柳梅用手抱住膝盖,眼神里满是忧愁,“在这之前,我只有两次觉得自己老了。一次是老姜走的时候,他走得太早了,一个朝夕相伴陪了我几十年的人,那么快就没了,我的魂好像那个时候也被抽走了,每天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很轻,好像生啊死啊,都是很容易的事情。”
“一次是老宋走的时候,他走得太快了,上一秒还在和我讲话,下一秒就倒在地上。那一次和送老姜不一样,我反而觉得自己变得很重,脑袋也沉腿也沉,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在床上卧着。我就想,人说死就死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所以我疯啊忙啊闹出这么多事情。”
“今天我觉得是不是这都是一场空,我只是人还在,魂却已经散了,我再也画不出和过去一样的画了。我当年对着壁画再怎么难受,我心里有底,我知道自己总能画出来,但是今天——”
“你二十岁的时候和三十岁的时候临摹过同一幅画吗?”祁绣春问。
祁绣春又问:“你三十岁的时候和四十岁的时候临摹过同一幅壁画吗?”她看杭柳梅不说话,接着说:“你临摹同一幅画,画出来的都一样吗?”
杭柳梅皱了皱眉头。
“我不是你们画画里的行家,但也算是和你们一起受教育的吧。本来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候,就算临摹同一幅壁画,画出来的也一定是不一样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老所长在贾志鹏离开研究所的时候对大家讲的。你还记得贾志鹏吧?”
说起这个名字,杭柳梅眼前浮现了那个只肯按照自己的心意画画而与前辈们起冲突的年轻人,还有他当年在黄沙中跳下石窟气愤离开的背影。
祁绣春说:“我看你这两天烦躁不安,在石窟里也是废了一张又一张的纸,明明已经画出了很好的东西,你却不接受,因为你本来就在追求一个不可能的事情。你杭柳梅马上七十岁了,你画画五十年了,你的画里怎么可能没有这些年的印记,要是半分没有,那你这半辈子不是白干了吗?”
“可是,真的再也没有当年临摹时那种完全投入壁画的全神贯注了,我钻不进去了呀。”
“我问你,孙悟空当上了斗战胜佛,那还能跟在菩提老祖那拜师的时候一样吗?你想和当时刚到敦煌来那样临摹,那就是想再戴上金箍,大圣,取经之路已经到头了!你现在画画,哪一笔里没有莫高窟那些壁画上的影子。你是钻不进去那些壁画了,那是因为你早都把它们揣你自己身上了。”
杭柳梅被祁绣春的比喻逗笑了,祁绣春也看着她笑:“小梅,咱们就是服老又怎么样,这一路都是你在给我讲大道理,我看呐,原来你之前都是装着豁达。你看我就接受我画得不如你,那你为什么不能接受同一个人也是会变的。十九岁和六十九岁不一样,这是最天经地义的事了。”
杭柳梅当了回好学生,把绣春姐的话都听了进去,在外面坐着聊着,过了一下午。
第三天再来,她有点想通了,不再和前两天似的如临大敌,间歇休息时三个人也互相调笑打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