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从过往某个阴雨连绵的夏季悄然酝酿发酵,他原本以为它会永远不见天日——至少不会如此快速地破土而出,可却在现如今情绪翻涌之际,如此轻而易举地脱口了。
凌存哽住,不知所措地喊了他一声“霍哥”。
“小时候你追着砸我家玻璃的小孩揍的时候我就在想,”霍劲羽低垂着眼眸,不动声色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这样的人,总是在为别人奔波,不累么?明明知道会受伤,明明知道事情很麻烦、很消耗心力,居然还能全力以赴、毫不后悔地去做——哪怕是为了一个对你而言并不重要的人。”
“……我不明白,但却很喜欢你那样做。即便你会因此受伤。”
被追债的日子糟糕透了。
被泼了满墙满门的红油漆,病榻缠绵的母亲看不得这些。霍劲羽中学时期是走读,中午回家吃饭,只能草草吃掉桌上半馊的剩菜,轻手轻脚地提桶接水,用那块破了几个洞的旧抹布面无表情地擦门。擦了多久不记得了,留在记忆里的只有强烈的疲惫感,和想要从楼梯上往下跳的冲动。
人生为什么非得那么苦不可?
亲戚蔑视嫌恶的目光,父亲过去同事的窃窃私语,追债人凶神恶煞的模样……一切混杂在一起,小山一样堆在十四岁的少年霍劲羽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听到风言风语就对他充满恶意的小孩并不少,砸玻璃、扔石子、扮鬼脸,屡见不鲜。
更多的人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以一种观看动物园围栏里因被困而癫狂的猴子一样同情掺杂怜悯的目光看待他。
那眼神并不冰冷,更不如烙铁般炙热,却深深印刻在他每个噩梦的边缘,夜夜惊起他一身冷汗,直至今日。
“我一直在想,如果凌叔叔没有出那笔钱,没有供我读大学,我现在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
霍劲羽拧上跌打酒的瓶盖,冰冷的指尖隔着厚厚的纱布触碰凌存的伤口,踌躇不定。
“……大概会和地狱没什么两样,洗盘子、送外卖,还是汽车修理?……汽车修理都得有大专学历。但更大的可能是——”
“我妈熬不过这样的日子,我也熬不过。”
霍劲羽时常觉得,基因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的,虽然它可能只在生活潜移默化的部分体现。
譬如,母亲年轻时恋爱脑,爱人品堪忧的父亲深入骨髓,不惜悔婚私奔都要跟他走,最后却被推了一身的债务,像垃圾一样被一并抛弃。
他在大家眼里是学神,是逆袭的榜样,是靠努力改变人生的最佳奋斗者,是良好的合作伙伴,但实际上和母亲并没有什么分别。
都是那种会因为别人的一点儿好就光速沦陷,沉迷其中,再难拔出的人。
——更何况,他遇见的是凌存。
就是清楚地知道对方不是父亲那样的人渣,偏偏是完全相反的对立面,习惯性承担责任到近乎病态的程度,才会愈发不可控地沉迷。
「霍哥,我把那几个砸你家玻璃的小混蛋全揍了一顿!他们以后一定不敢再来找你的麻烦了,哈哈!」
即便脸上带着伤,挂彩到姹紫嫣红,都能嚣张地笑着。
「霍哥,我妈妈灌了新的香肠,我给你拿点儿,特别好吃,就是姜有点多——你能吃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