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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为惊醒。
客舱已经亮灯,飞机开始下降,空乘正在过道中间来回走动,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带。他避开周围的人声和目光,调直座椅靠背,打开遮阳板,望向舷窗外。云层之下的上海笼盖在一片灰色的雨幕里,他静静看着,慢慢等待心跳平复。
天气原因,降落不太顺利。落地之后,飞机又在跑道上绕了许久才靠上廊桥。时为随着人流走出机舱,经过漫长的通道和自动扶梯下到行李大厅。他托运的箱子不出意外地被加了大黄锁,封条上写着严正的一句话——“您的行李已被海关监管,请主动申报并接受检查,擅自开启或损毁封志将负法律责任。”
在巴黎登机之前,他已经历过一次人工检查,到了上海又被海关扣下,由工作人员带他去旁边小房间开箱,说是过机器的时候发现里面有刀具。时为点点头,将一个麂皮包裹拿出来,解开系绳,说:“都是厨刀。”
去国外旅游买厨具带回来的人不少,但这一包十来把,不成套,还都是旧的,表面满是反复打磨的痕迹。再看带刀的人,穿一身黑,压低棒球帽,丝毫没有主动解释一下的意思。工作人员似乎疑心用途,更加仔细地一柄柄量过,刀尖角度,刀身长度,反复确认都是纯平面的切片刀,并非管制刀具,这才放行。
出了海关,时为推着行李车往外走。安排行程的时候,他拒了酒管公司派车来接,此刻一边走一边摸出手机打算叫个网约车,但也许是因为天气原因,始终显示呼叫中,没有司机接单。再抬头,一眼便看见丛欣,站在国际到达口的栏杆外面。
是他先发现她的——身穿一件藏蓝底印白帆的大T恤,牛仔短裤,德训鞋,双手交握,曲肘靠着栏杆,眼神放空,头发披散在肩上。
这打扮显小,又恰好遇上这一天,大雨正倾泻而下,冲刷着机场航站楼波浪形起伏的玻璃幕墙。她头发有点自来卷,湿度越高就越卷。全都叫他想起小时候,江南的梅雨季,她人小,愈加显得头发厚,卷得浪翻浪涌。
仅只一秒之隔,她也看到他了,眼睛有了神,唇边挂上微笑,站直身体,刻意拿高手中一块接机牌,上面有江亚饭店的LOGO以及他的名字,时为,SHIWEI。
他推车走过去,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看看手机上网约车APP的界面,再看看她,开口问:“丛师傅?”
她笑起来,也跟他装,热情叫他“时厨”,说旅途辛苦啦,伸手过来要帮他拿行李。
他当然没让她拿,只问了句:“等很久了?”
“也还好,我看着航班动态来的。”她回答。
那只装厨刀的包还在手上,他提了提,解释:“海关检查。”
她看一眼,也没多的话,转身带着他往外走。他跟在后面,两人一起穿过机场的人流。
已经是六月了,暑运未到,这地方先热闹起来。三五背包出游的大学生,年轻父母拖着小小孩,小小孩人手一只本地游乐园的周边玩具。路上人多嘈杂,他们几乎没说话。一直走到车库,上了她那辆白色思域,她拿出手机开了免提,打微信语音给沈宝云。
对方设了彩铃,是一把女中音在唱:天边~飘过~故乡的云……
一句还没唱完,已经接通,传来他熟悉的浦东口音,一迭声地说:“怎么这么久啊?飞机晚点了?老朱一早开始备菜,就等你们电话,算了时间再下锅。”
“讲究,国宾待遇。”丛欣大赞,又问,“外公今天做什么给我们吃?”
那边传来朱师傅的声音,远一点,轻一点,却铿锵有力,说一不二:“都不要烦,我做什么你们吃什么。”
丛欣笑,提高声音道:“哦,懂了,本帮淮扬鲁菜,而且omakase。”
朱明常祖籍山东,年轻时进了江亚饭店锦绣厅做学徒,跟着本帮菜师傅学手艺,后来又因为工作需要学过淮扬菜,整一个南腔北调,融会贯通。
只这几句话,两个人的车厢热闹起来。
时为觉得自己总也得说点什么,在旁边插嘴:“叫朱师傅别忙了,等我到了我来弄。”
丛欣接口:“不用你,外公一把刀就行了,差生文具才多。”
时为感觉被点名,转头看她。
她也知道他在看,继续对着手机说:“时为带了一包菜刀,被海关拦下带小黑屋去了,搞了半天才出来。”
时为忽然想起从前,要是四岁的他看到三岁半的她伶牙俐齿地告状,干着急的同时总会伸手去捂她的嘴,然后她还手打他,就此爆发一场大战。
当然,现实里三十多岁的他不能再干这样的事,只听到沈宝云哈哈在笑,还有朱师傅的声音,仍旧远远地说:“叫两个小的别吵了,赶紧回来。”
几十年前的江亚饭店常有外交接待任务,国宾当然是催不了的,途中一个环节耽搁,后厨流程统统打乱,焦虑得要死。但他俩不一样,大师傅发话,立刻马上赶紧。丛欣道别挂断,启动车子出发。
驶出停车场,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又正好遇上晚高峰,一路走走停停,开得挺艰难。丛欣一路跟他说话,问巴黎那边的工作离职是否顺利,十二小时的飞行休息得可好,出发时天气怎样。时为一一回答,看着车窗外。天已经黑下来,玻璃不时起雾,再被空调吹出的劲风驱散。隔着水珠和雨幕,路上红色白色的车灯,以及远近早早亮起的霓虹,抽象成了一片斑驳缤纷的光点。
就这样直到过了江,车子拐进一处居民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