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如果父母没有帮忙去机场接干妈和骆洲,也许他们至今仍安然在世,云家仍是完整的幸福之家。
可骆家在整件事情中其中起到的作用,也不过是委托好友夫妇顺道去接人而已,这本是两个家庭之间再正常不过的举手之劳。
云家和骆家成了一盘算不清楚的乱账,骆家需要担负的责任可轻可重,全凭良知。
骆家选择了能力范围内最大程度地负起责任。干爸查出癌症以后,所有亲朋好友都劝他们放弃苏菀,并且别再继续抚养云雾来和云霜两姐妹,用省下的钱来做更好的医治。
干爸说:“不可能,这是我欠他们家的,哪怕用我的命去还,我也不敢有一句怨言。”
“对,骆家欠我们的,所以干爸干妈视如己出抚养我们两个,再苦再难也要延续妈妈的生命,但是人的赎罪是有限度的,何况干爸生病,骆家自身难保。一个还有希望的干爸,和一个没有希望的妈妈,我选择保干爸,不生而养,百世难还。”云雾来压低了嗓音,因为极端的愤怒,她的双目赤红,声音带了很明显的哽咽,“拔掉妈妈的管子,不管是对你,对我,对妈妈,还是对干爸干妈,都是最佳的选择。妈妈解脱了,我们也解脱了,没有我做出这个决定,鬼知道我们所有人现在在过什么样子的人生,也许正在社会底层艰难求生,所有人都享受了我这个决定带来的红利,谁都休想让我背负刽子手的罪名度过余生。”
说完,她松开云霜,拽过自己的包转身离开。
脚步很快,快到有些仓皇。
云霜的话让她停下了脚步。
“如果你真的问心无愧,为什么不在成年当天就做出这个决定?因为你不敢!你不敢在妈妈生你的这一天结束她的生命,你冠冕堂皇说了这么多,事实上你心里非常清楚,就是你自己放弃了妈妈,没有尽全力救她,我们可以卖房子,而且那个时候你明明和哥哥在一起,钱对他们家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只是你放不下你的自尊心,没有向他求救。”
云雾来折回去,她的额角和脖子暴着数条青筋,居高临下望着云霜,戾气强到云霜几乎无法与她对视。
“房子不是一把青菜,不是你想卖就能卖的。至于问祝凯旋借钱,我的自尊没有那么值钱,但也没有廉价到要为活死人买单。你从前年纪小不懂,现在好歹快大学毕业了,要是仍然不明白脑死亡是什么意思的话,我再第八百遍给你重申一次,妈妈不会醒了,她只是一具靠着医疗器材呼吸心跳的尸体,并且她也不想这样活着。”
云霜捂住脸,痛哭出声:“你怎么确定妈妈不想活着,她从前好好的时候开的玩笑,到了生死关头也能当真吗?更何况医疗水平在不断进步,也许不久的将来,脑死亡就可以被攻破,这你想过吗?!”
接下来是大段大段的沉默。
云雾来再开口的时候,已经没了方才的咄咄逼人,她安静下来,像只筋疲力竭的困兽,说:“那我负全责,等到了地下,会给爸爸妈妈磕头认错,接受所有的惩罚。”她像是对云霜说,也像是对自己说:“在那之前,我一定会过好我的一生。”
云霜泣不成声。
离去之前,云雾来说:“对了,刚才你还提到了房子。我本来想作为生日惊喜告诉你的,你姐夫就是那个买下我们家房子的人,你有空联系一下他吧,让他把钥匙给你。卖房的钱我给你留了一半,一分没动,到时候连本带息也给你。如果你真的这么讨厌我,以后就当没我这个姐姐吧。”
从餐厅出来,云雾来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街上,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是机械地迈动自己的双腿,此时此刻的锦城气温在零度上下,她为了漂亮穿得很少,半截小腿裸露在空气中,但是感觉不到冷意,撕心裂肺的争吵过后,她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街上弥漫着节日的氛围,到处都是成双成对的人。
她脚步虚浮地穿梭在人群中。
不少商家趁机做活动,沿街分发小礼物或宣传单,递到她面前,她停下来,眼珠子呆滞地转动几下,似是很难再对外界做出反应。
对方奇怪地看她一眼,忙着去招呼下一个路人。
云雾来继续走。
其实云霜说得很对,这些年来云雾来确实从未说服自己。
虽然妈妈说过要有尊严地活着,虽然云雾来百分百认同这个观点,可那是妈妈呀,生她养她的妈妈,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继续用机器养着,好歹可以在想念妈妈的时候看到她,可以拉住妈妈的手感受她的体温。
一旦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做出这样的决定,怎么可能轻而易举?根本就是生生剜去自己的心。
母亲过世后,云雾来最最害怕看到听到的就是绝症病人的求生欲,很多人在健康的时候,都可以侃侃而谈说如果有朝一日得了绝症,只想环游世界过好最后的日子,而不是在医院受尽折磨,人财两空,但事实上绝大部分人都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世上哪有这么多人可以看淡生死?几乎所有绝症病人都会抓住一切可以活命的机会,即便希望再渺茫。
干爸就是例子之一,他从前也像妈妈一样潇洒,认同人一定要活得有尊严,可事实上他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在各家医院都拒绝他的情况下,他病急乱投医听信各种偏方,不管靠谱的不靠谱的,他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不肯松手。
云雾来曾无数次质疑自己的决定,也许妈妈如同干爸一样,也很想活下去,可她亲手签下了放弃书,剥夺了妈妈生的权利。
尤其夜深人静的时候,这种质疑就会源源不断从心底冒出来,她一边不断说服自己没有做错,告诉自己妈妈一定希望两个女儿不要被母亲的离去困住自我,一边被折磨得整宿整宿无法入眠。
这些年来,她不断服用助眠药物,才得以维持正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