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何天宝起得很迟,迷迷糊糊地走到外间先开收音机再吃早点。贾敏看他行尸走肉的样子坏笑,说:「这么年轻,体力还不如我。」
「大姐,江湖有言道,只有累死的牛没有更坏的地啊。」
收音机里姜存瑞已经开说《三国》说了一段一拍醒木,说:「孟获看到诸葛亮高坐山头饮酒,只气得哇哇大叫,遥指山头,喝道:大前门者,延年益寿之香烟!」
这是北平电台的经营方式,允许曲艺演员在节目中穿插广告。何天宝听到这话,顿时精神起来。原来这句广告是军统北平站和他们的暗语,约他去备用联络点接头。
备用联络点是天桥的一个茶棚,天桥是一片空地,夏天时高高低低支着许多席棚,席棚下经营各种生意和表演,最多的是蹦蹦戏和评书。这些茶棚地点不固定,管理松散,军统就把备用联络点设在了其中的良言茶棚。
何天宝进茶棚坐了一会儿,今天说的是《水浒》「狮子楼」,讲武松出差回来发现哥哥死了,调查死因准备人证物证,要杀潘金莲为哥哥偿命。何天宝越听越心烦,站起来到门口走走。他看到不远处有个把式场子,就过去看看。一个光头后生说了一套江湖口,拿出六把飞刀,逐一抛上空中,然后随接随抛,尖刀在空中组成各种队形,人在地上表演苏秦背剑张飞骗马等各种手法。
何天宝觉得自己就像是这个表演杂耍的,贾敏、李晓滢、郑朝辉、曹汤姆、江世孝……这些人就好像许多把飞刀,自己一把把轮流抛上天去又接住,七上八落,保持它们都在空中,刀锋霍霍,上下翻飞,不是落在地下就是割了手。
后生表演了一段,一个看上去大概是他父亲的苍老中年男人端着铜锣绕场讨钱,到了何天宝面前,觉得这是位照顾主,站在那儿说了一套江湖口儿要钱。何天宝想着心事一个字也没听见,忽然有只手从他身边伸过,撒了一把小洋在锣里。
何天宝转脸看,是个穿衬衫吊带裤的时髦女人,她头上戴着顶前进帽,阴影遮住了眉眼,但何天宝还是一眼认出了来人。
「姐姐?」
戴前进帽的正是何毓秀,她转身就走,何天宝跟上。
何毓秀把他领到一处位置较偏僻的棚子,这家是荣春社一帮学徒撂地,正演《盗库银》锣鼓家伙锵锵锵的闹腾,小学徒功夫不到,行家坐下就走,正好何家姐弟交头接耳地聊天。
何天宝说:「姐姐你可瘦了——伤养好了吗?伤筋动骨一百天……」
何毓秀低声说:「何天宝少尉,我是何毓秀少校,现在北平站第三情报组的组长,你的上级。你可以向北平站站长确认。」
「姐姐你怎么回来了?」
「怎么?我回来搅了你这大孝子唱黄泉见母?」
何天宝听到「大孝子」三个字,突然满脸通红,心慌意乱,搪塞说:「我是为了工作。」
何毓秀冷笑:「你当我是傻子吗?——我看你是中了那女共谍的蛊惑,马上就要变节了!」
「我没有。」
「你我都是特务,特务说的话也能信吗?」
插科打诨对付何毓秀是何天宝苦练多年的本领,他嬉皮笑脸地凑上去,搂着姐姐的肩膀说:「那你嘴上跟我生气,其实心里是久别重逢心花怒放是不是?」
何毓秀面如秋水,冷森森地低声说:「何天宝少尉,坐好。」
何天宝不敢再闹,松手坐好,腰杆笔直。
「你和那日本女特务的事情已经被发现了,发生之后不汇报,不利用,专心致志地谈恋爱……你不愧是法语区的华侨,罗曼蒂克啊。」
何毓秀冷笑着看何天宝。何天宝这才想起自己从未向军统提过李晓滢的事情,脸腾地红了,恨不得把头扎进脚下新洒了水的黄土地里。何毓秀说:「北平站的张站长建议清理门户。是戴老板看在你死去的爸爸的份上,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何天宝尽量镇定地问:「杀了那女特务——可能会让日本人还有七十六号怀疑我吧?」
「放心,我们不打算动你的女朋友。」
何毓秀「哼」了一声,说:「我们要杀的是你的&039;太太&039;——后天就是爸爸的忌日了。」
何毓秀「哼」了一声,说:「后天就是爸爸的忌日了。」
何天宝想替贾敏辩解两句,千言万语对着同父异母的姐姐都说不出口,忽然脑子里冒出一句话「不能光想着我妈害死你爸」,觉得又苦涩又滑稽,忍不住嘴角一歪,苦笑起来。
何毓秀附身靠近何天宝,拍拍他胸口,说:「我知道当初我给你的手枪和子弹还在,现在就看你的良心还在不在。」
「你去玉华台吧——张组长要见你。」
到了玉华台,张清江在后院的小房等他。
「小何,你跟何毓秀是民国二十八年我们派去汪精卫身边卧底的,对吧?」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