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有明示,老夫也不敢多问。”杨惠之摇了摇头,品出了苏午言外之意,他再抬眼望向苏午,迟疑着道:“您莫非并不是不良司主事?您并非接应老朽的不良司职官?”
“我确在不良司做事,此次亦是专门在馆舍前等候老丈。”苏午笑着道。他话才说了一半,一直在他身后默默观察着杨惠之的陶祖忽然不耐烦起来,直接出声道:
“他就是如今的不良帅!
你消息这么闭塞吗?不知道皇帝在东都拜将坛上拜的不良帅,是个嘴上没毛的年轻人?”
“不良帅?!”
心中隐隐有些预感的杨惠之,此下眼神陡然震惊起来。
他身躯微微颤抖,眼神更加惴惴:“怎能劳动不良帅在此亲自等候老朽,在老朽身上浪费时间?
……不良帅是要等老朽那位师兄吗?老朽可以传信——”
“老丈就是我要等候的人了。
自今日起,你作神工局主事,这些金银,还请老丈收下。”苏午再将手中银钱递了过去。
杨惠之长吐出一口气,他眼眶微红,这次未再拒绝,伸手接过那包沉甸甸的银钱,深深俯首行礼:“老朽拜谢不良帅!”
……
苏午一行数十骑自长安出,往华山而去。
杨惠之看起来颇为苍老,实则只是临近知天命之年而已,其早年间究竟岁月蹉跎,身子骨不如年轻人那般健朗,更比不得苏午、陶祖这样人物,令其驱马跟随苏午等人,只怕一番游历下来,杨惠之亦会去掉半条命。
是以苏午专门寻来了一驾马车,并在马车四周设下种种符箓,以此诸般符箓平稳马车,使老画师乘坐其中,丝毫未有颠簸之感。而苏午亦常常在马车之中,与杨惠之讨论绘画技法。
他不通书画,但知道自己招揽诸画师、书法大家、有诗才者入不良人神工局中目的为何——实是为了令他们能踏入‘天人交感’之境,令之将那般玄之又玄的神韵,赋予作品之上,予作品以‘灵魂’。
这种具备特异灵韵,浑然天成,乃有灵魂的创作,就是‘入墨图’的雏形。
是以,苏午以这个目的为根本,与杨惠之这样画技精深的画师相沟通,往往能叫对方另有一番收获,使之能够触类旁通。
当下,马车之中。
苏午看过杨惠之的一副旧作,在杨惠之忐忑的眼神里,他将画轴仔细卷起,斟酌良久,抬眼向杨惠之说道:“阁下这样早年间的作品之中,反而有‘神’的存在,此后愈发受到某种无形的规矩、教条约束,画风与吴道子越发相似,反而失了那种‘神灵之韵’。
可见阁下,本有天资,只是为俗世眼光所累,不得施展出来。”
杨惠之听到苏午这番评点,内心好受了一些。
他还能寻回从前那种灵动感觉,但是每每落笔之时,又会被困于长久绘画形成的种种习惯、规矩,不自觉地就把画作画成了与自己心中感觉大相径庭的模样——他将自己这番感受,也如实向苏午道出。
“未曾遇见不良帅之时,老朽竟不知书画诗文之神灵,竟有降服鬼神之用,今知此中玄妙,更不愿舍弃此绘画之道。
但是,老朽已经老迈,困顿于世俗画派多时,终不能从局中脱离。
虽然心中仍有灵感萌发,但却无法使那般灵感跃然纸上……”杨惠之如是道。
“如若受困于画工技法,在此道之上,被无形的规矩教条束缚,何不换一条路?”苏午看着杨惠之,忽然反问道。
杨惠之一时茫然:“换一条路?”
“不论诗书绘画,皆为抒发心中所想。
其中偶得精妙,可以与天交感,落笔有‘神’,今时既在画道之上无有成就,何不尝试别道,以此触类旁通?”
苏午说着话,直接握住桌案一角,摆下一块木头。
他将那块木头展示于杨惠之眼前,又道:“纸张、木石,只是抒发心中构想的载体而已。
老丈何不尝试一下,在这木石之上,雕琢出自己心中构想?”
“于木石之上,雕琢自己心中所想……”杨惠之看着苏午手中木块,心里陡地一个机灵,一种从未设想过的道路,此时随着苏午几句点拨,真正在他眼前展现了出来!
苏午将那木块置于案上,转身走出了马车。
杨惠之看着桌案上那块不规则形的木块,他倏忽伸出手去,捧起那木块,那木块在他的打量下,化作了一块顽石,顽石表层剥脱石皮,忽又变作一飞转腾挪、无可拘束的猿猴,那猿猴又落在云雾蒙蒙的高山上,盘腿端坐成了佛陀……
老画师性意之中灵感喷薄,他将目光从那木块上挪移开来,环视左右,陡在马车角落里发现了一套插在布袋中的小刀,那小刀被他捉在手中,就好似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让他用起来甚为顺手——他取出一柄刻刀,直接在那木块上雕琢了起来!
马车里,不时传出一阵阵满足的叹息声、号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