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过去,冯稼跌跌撞撞地在羽林军中摸爬滚打,糊里糊涂地靠蛮力立下了一册的功劳,留下了满身的伤疤,竟也在快到不惑之年的时候,升到了校尉之职,与窦克孝这样的青年才俊并列军中。
他对这来之不易的官位一直有些战战兢兢。一辈子土里刨食的老父老母看着他骄傲的眼神,村里乡亲们望向他敬畏的目光,让他仿佛每一刻都如履薄冰,不断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配得上这样的位置,统率这么多兄弟战友?
因此,在窦克孝年不过二十,就依靠功劳快速晋升,与他并列之时,冯稼没有升起丝毫的嫉妒之心——他们这样的天之骄子,本来就应该在自己之上,他甚至很愿意听从于窦克孝的调遣安排。
当时,赵鼎手下许多人私下嘲笑他阿谀奉承,就连一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小将也要讨好,真是天生的贱骨头。
闻此,冯稼也只不过是憨憨地一笑而过,并不放在心上。后来窦克孝升任羽林军中郎将,其他人才终于闭了嘴。
戚玉霜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冯将军,别说这样的话。如今,应当是我等勠力同心,共守京城。”
戚玉霜温和的语气,让冯稼有些受宠若惊,他连连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后轻轻退了一步,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杨陵站在戚玉霜右手边的位置,沉声道:“犬戎的先锋部队,恐怕就要到了。”
“据前方探马回报,先锋以犬戎客铁部将领莫邪古为首,共三万轻骑,已逼近沂河西岸。”
京城在青屏山三面环抱之中,城周乃是广袤的洛江平原,河流众多,有“六水绕京都”之美称,当年大孟立国于此,也与洛江平原的丰饶富足有关。
沂河便是这“六水”之一,位于青屏山以西数里,南北走向,正巧与青屏山形成平行之势。犬戎人自西北而来,在到达青屏山前,首先要渡过沂河。
“嗯。”
戚玉霜没有意外地点了点头,淡淡道,“沂河……很适合成为第一道犬戎的坟墓。”
冯稼愕然道:“沂河河面虽宽,但地处平原之上,流速缓慢,水深不过一人,犬戎骑兵乘马便可渡过,恐怕无法以此拒敌。”
戚玉霜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意味不明地说道:“正是河面宽阔,才能葬下……这三万大军。”
她赤红色的征袍在青屏山崖上掠过的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面旗帜。
她的目光,跨过一重又一重山峦,望向了不远处,广袤的平原上,那一条潺潺流淌的银色玉带。
——沂河。
……
轰隆如雷的马蹄声如同从天际而来,所过之处,就连大地仿佛也在不断地颤抖、战栗。
莫邪古骑在高姚马上,右手猛地抬起。
三万轻骑止步在沂河之前。
破振威关,连屠三城,抢渡洛江,莫邪古与这三万轻骑兵一路冲锋在前,手挥弯刀,收割了一茬又一茬反抗的、不甘的生命。
大孟将士与百姓的鲜血,几乎已经将他们身上的黑藤甲染成了血红色。
在他们的身上,跃动着澎湃的嗜血杀意,这股杀意几乎已经冲昏了他们的头脑,催动着他们想要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收割更多的生命,感受新鲜血液爆出的那一刻,那种由内而外疯狂的快感!
杀意,是会蒙蔽人的心智的。
——不过,作为尤班单于最为信重的前锋大将,莫邪古明显还在浓稠腥膻的血气之中,保有着一丝理智。
他喃喃自语道:“这就是沂河吗?”
“正是。”
莫邪古身旁的一位副将连忙回答,“沂河河水极浅,连船只也不用,我军直接渡河即可。渡过沂河,前方就是大孟京城的最后一道屏障,青屏山。”
莫邪古用尖锐的牙齿磨了磨嘴唇,嘶声笑道:“听说,大孟的那位白虎星,已经被皇帝放出来了。”
副将们轰然大笑,纷纷道:“她现在就算出来,又有什么用?大孟京城里统共不过两万兵将,都从没上过战场。就算她在,难道还能以血肉之躯抵抗我们十万大军?”
众人虽然话语中嘲讽不断,却依旧像是保持着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只用了一种含糊的方式代称他们口中的那个人,仿佛说出了她的大名,就会得到冥冥之中的注视。
事实上,在至高无上的乌那神保佑下,犬戎依然在那位“她”的手下折戟沉沙,犬戎军队之中,几乎已经将她视作了大孟的邪神。
——“白虎星”高悬于天际,也许是因为从前的犬戎将领屡屡提及她的名字,才为全军带来了厄运,让她穿透了乌那神的庇佑,将恐怖的目光投注到了他们身上。
莫邪古也听出了他们在亢奋状态之下,依然于下意识中有所闪躲的恐惧。他嗤了一声,道:“你们说,她现在会不会正忙于准备守城?”
“恐怕是的!”
一位副将抢着道,“在大孟人的眼中,保护那位老皇帝才是最重要的,就算是她,也要为这让步。”
莫邪古一把把他拍开,眼中露出了一丝轻蔑之色,大笑道:“错了!”
“依我看,大孟的白虎星,现在恐怕正在青屏山中设伏,静静地等着我们。以她的性格,绝对不会坐以待毙!”